第一百零四章 望春山

你我驚鴻一瞥,本是宿命相逢(本卷完)

幻境消失了。

在江雪聲“明修棧道, 暗度陳倉”的巧妙施為之下,籠罩在姚、魏上空的霧靄逐漸散去,城中光景如同拂去塵埃的明鏡,一點一點恢復清明。

一度為陣法所攝而昏睡不醒的城民, 也一個接著一個, 打著呵欠, 伸著懶腰, 從幻境中悠悠醒來。

就當是一場夢, 醒了很久還是很感動。

而在陣眼之中, 舒鳧一直緊緊抱著江雪聲不撒手——她總覺得這一松手, 下一句話就是“大師兄, 師父變成蝴蝶飛走了!”。

江雪聲也不急於掙脫, 一手繞過她肩背,輕輕摩挲著她的烏發,神情間似乎頗有幾分……

……享受。

花解憂:“?????”

你設計破了我的幻境, 還要在這裏對我秀恩愛?

你還是個人……行吧,你本來就不是。

“……”

不知為何, 他醞釀多年的復仇毀於一旦,此時本該勃然大怒, 卻又覺得無怒可發。

大概是……面對比自己更慘的人(龍), 就連千年厲鬼都發不出火吧。

“龍神, 你這算怎麽回事?”

花解憂不怒反笑,忍不住打斷兩人溫情脈脈的氛圍, “你給我看這些, 是在跟我比……比慘嗎?因為你比我更悲慘, 所以要我原諒,要我放下?我告訴你, 這根本就是兩碼事,我不會——”

“你不必原諒,也不必放下。”

江雪聲不緊不慢地松開舒鳧,轉頭向他望去,“我讓你目睹這段往事,只為一個原因。”

他姿態懶散,宛如閑庭信步一般踱到花解憂面前,踏落的步伐卻格外沉著堅定。

而後,江雪聲彎腰屈膝,讓自己的目光與少年持平,直視他那雙燃燒著灼灼恨火的眼睛。

他只說了兩個字:“是我。”

花解憂:“……什麽?”

“是我讓姚、魏之人依賴神明,一來,沒有及時開啟民智,教導他們自力更生的道理;二來,當年封魔時去得匆忙,沒有為他們安排好前路。”

“雖然我留下了一縷龍氣,卻受本體狀態影響,未能及時在大旱中發揮作用,以致你們兄弟無辜橫死。”

“花童緣起,本是我失察之過。”

江雪聲緩緩道,“是我有負於你,你若有恨,不必累及他人。”

“你……”

花解憂怎麽也想不到,他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高高在上的應龍君,乖僻桀驁的曇華真人,竟然會對他說“是我有負於你”。

而他看過方才那段記憶,心中自然清楚,應龍君早已盡全力做到最好,無愧於天地,更無愧於任何人。

他們兄弟後來遭遇的一切,皆是因為世事流離,人心叵測,又怎麽能怪到江雪聲頭上?

“你……你這是什麽意思?”

花解憂竭力皺起眉頭,用憤懣不悅的神情掩飾心中震動,“事情是姚、魏之人做的,輪不到你來背黑鍋。與你無關的事,為什麽我要恨你?”

“是啊。”

江雪聲淡淡一笑,“既然如此,與姚、魏後人無關的事,你又為何要恨他們呢?”

“這……”

花解憂語塞。

江雪聲又道:“其實,你並不憎恨姚魏後人,只是一生遺恨不得償,故而心有不甘,終究意難平。不是嗎?”

“我……我只是……”

花解憂欲言又止,心頭一時間有千言萬語轉過,卻沒有一句能夠出口。

——是,其實我都明白。

——我憎恨的人早已死盡死絕,輪回轉世,只有我還留在原地,不得安息。

——可是,我錯過了本該多麽幸福美滿的一生啊,我怎麽能不恨?我若不恨,又能到哪裏去呢?

“你的弟弟,花忘愁,他已經轉世了吧?在魏城花童廟裏,我們沒有找到他的魂魄,只剩下一縷殘魂。”

舒鳧一直安靜旁聽,此刻忽然插話道,“為何他走了,而你還留在這裏?”

“弟弟,他……”

花解憂回憶起當時的景象,神色有些恍惚,“那個自稱‘鐘不愧’的人,殺了所有起哄害死我們的惡人,大概有好幾十個吧。他又將其他人都責打一頓,逼著他們蓋祠堂、樹石碑,讓子子孫孫都向我們叩首謝罪。”

“然後,弟弟就對我說,‘哥,這樣夠了吧’……”

禍首已死,血債已償,十命抵一命,夠了吧。

人死不能復生,我們一生不幸,如今也算是到了頭。不如就此放手,重新來過。

“我一開始答應他,不再留戀人世,我們一起投胎,來生再做兄弟……”

花解憂喃喃說到這裏,忽然語調一轉,眉目扭曲,原本平靜的面容變得憤怒狠戾,眉心一點朱砂殷紅似血。

“但是,我還是不痛快!憑什麽我們只能活十幾年,那些欺負過我們的人,卻還能一個個壽終正寢,長命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