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朝暮洞天(五)
燈火輝煌的尺素江消失了, 點點浮光化作幽藍海水中的泡泡。一簾透明的綃紗無風自動,綴滿珠沫,像一個金裝玉裹的牢籠。
白梨身上的披風還在, 面具也仍舊斜推在額頭, 仰首看著少年。
他面色像一汪死水。
“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一開始,在尺素江邊放花燈的時候。”白梨說:“華勝和畫像都被你拿走了,我身邊不可能有第二份。”
整個世界都是虛假的,這兩個虛假的東西卻提醒著真實。
百密一疏。
他耷拉著眼睫,垂頭看著地面。
“阿梨……”
白梨知道他要說什麽:“再問就是第四遍了。”
他樂衷於攻心,毀滅一個人的時候, 是要將那人一顆赤子心碾碎在腳底, 想挽留一個人的時候, 不僅僅要將她最親密的好友抹成一片空白, 還要將浸染著血色的自己烙刻在她生命裏。
所以才有那個奇奇怪怪的夢。
層層算計都被看穿, 少年仿佛第一次輸得這麽慘烈,有一種黔驢技窮的無力感, 兩根長長的冠帶蔫蔫地垂在肩側。
“那你……”
“當然是等他們來救我啊。”
薛瓊樓擡起眼睫,少女卻輕輕扯了扯他衣襟,將他扯得前傾一步,在他耳畔小聲說:“還要看你藏得好不好。”
她身上青澀的藥味將甜膩的蘭麝香一掃而空,讓他眼底那片湮滅的光又星星點點地亮起來。
白梨卻突然朝他伸出手,掌心朝上:“你從我身上搜走的東西, 還給我。”
少年卷翹的眼睫耷拉下來,好像要被逼著忍痛割愛。
“快點。”白梨不留情面地催促。
他俯身將地上的華勝撿起來, 又將夾在自己衣襟裏的畫像抽出來,不情不願地把兩件東西疊在一起遞過去。
白梨接過來,卻發現他拿著不放, 她往自己身邊抽了抽,壓根抽不動。
薛瓊樓緩緩收回手,往自己衣襟裏放:“阿梨,你不要的話,還是給我好嗎?”
你倒是快松手啊!
白梨嘆口氣,“好吧,你拿著,但是那個小黑珠還給我。”
她手心多了一粒黑珠,還是繼續伸著手。
薛瓊樓身上已經掏空了,看著她潔白的掌心,目露疑惑。
“綾煙煙給我的符箓?”
他移開目光,默不作聲。
白梨有種不大好的預感:“你扔了?”
“不要管那些符箓了。”薛瓊樓在她手心放了一塊冰冰涼的東西,是那塊封印著金鱗的白玉牌:“它現在會聽你的話。”
“可以燉湯嗎?”
他不假思索:“可以。”
玉牌裏白魚翹了翹尾巴,好似在控訴主人的無情。
—
落日熔金,霞光漫天,一艘飛舟破開雲層,留下一道筆直的切痕。船頭尖利,被做成劍鋒的形狀,刻有劍宗的印記,是巨闕劍宗派來接應的飛舟。
少女站在船舷,像個初生嬰兒,托著腮憧憬地望著遠天。腰間芥子袋微光一閃,她好似被燙了一下,臉色覆了層灰敗的白,猶豫不決地打開芥子袋,深深吸了口氣,才將手伸進去。
袋內是一疊符箓。
蔥白的手指一觸碰到符紙,仿佛伸進火叢中,呲一聲被燙出一片焦痕。
少女悻悻然收回手,面色很不好看。
飛舟上來來往往皆是劍宗弟子,與她擦肩而過時還會熱情地打一兩聲招呼,她把燙傷的手藏在身後,笑著一一回應。
“阿梨,”綾煙煙走過來:“怎麽一個人站在船頭?”
少女抿唇笑了笑,卻不說話。
綾煙煙有些奇怪,卻又說不上來哪裏奇怪。
以前的白梨應該是挺能說會道的一個人,現在大半天也不蹦出一個字來,她和夏軒在屋裏照顧姜別寒,她卻一個人站在船頭,背影郁郁。
“對了,”少女把自己的芥子袋遞過來,“這些符紙還給你吧,我跟你們到了宗門,有這麽多人護著,應該不會再遇上危險了。”
綾煙煙想說,這些符箓算不上什麽,她卻堅持伸著手臂,眉宇間似有哀求,綾煙煙只好把符箓拿出來。
少女悄悄地用燙傷的手捏了捏裙角,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有人在不遠處喊了一聲,夏軒揮著手:“師姐,白姐姐,姜師兄醒了!”
綾煙煙立刻跑上前,少女也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眷戀似的望了眼西天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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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梨躺在床上,將那枚玉牌舉過頭頂,那尾金鱗仿佛被玉石雕刻出來的魚,魚目黑亮似黑曜石。
可以聽她的話,對吧?
她屈起指節,敲了敲玉牌的邊,“出來。”
玉牌上亮起一層淡淡的金光,白魚輪廓旁多了一圈陰影,一圈漣漪蕩漾開來,嘩啦一聲,這條魚躍出水面,掉進她脖子裏。
白梨伸手去抓,它滑溜溜的,一個勁往她脖子裏鉆,最後白梨捏著它尾巴倒拎起來,活蹦亂跳的魚立刻在她手裏萎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