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掩月坊(八)
少年坐的位置很偏僻。
燭光暗淡的犄角旮旯,宛若一片黑漆漆的山谷,但他本人如玉天成,玉在山而木潤,玉韞石而山輝,像森然海面與湛然夜空交界處的一輪皎潔的月,將黑暗燙出一個明晃晃的洞來。
白梨和姜別寒兩個找到他的時候,他膝上放著一本書,心無旁騖地低頭翻看,一襲質地精良、手工考究的雪絲長袍,精雕細琢的羊脂玉佩服帖地垂在腰際,金相玉質,如飛霧流煙。
無時無刻不在裝。
“薛道友。”姜別寒像個賣保險的,拍拍白梨的肩膀:“你之前不是受了傷麽?這位正好修的是醫道,讓她給你瞧瞧,怎麽樣?”
薛瓊樓從書中擡起頭,也站起身。
“勞姜道友費心了。”他目光移過來,和白梨不期而遇,彎起眉眼,笑得溫潤如玉,翩翩有禮的態度,挑不出任何瑕疵:“那就麻煩這位道友了。”
真想在他臉上揍一拳,看看能不能把這塊玉打碎。
白梨硬著頭皮,扯出一個身不由己的僵笑:“不麻煩。”
角落裏擺著一張香案,案旁十分細致地安置了兩張椅子,在這嘈雜的廳堂中開辟出一角靜謐的小天地。姜別寒站在一旁,白梨在對面坐了下來,不出片刻功夫,就有個劍宗弟子把姜別寒喊走了。
這下只剩了兩人。
等會兒,姜大兄弟你別走啊!我不要一個人扛下所有啊!
白梨一擡頭,恰好對上薛瓊樓關切的目光:“道友,你很熱嗎?”
話音方落,一陣蕭蕭夜風穿堂而過,白梨冷得渾身發抖,打了好幾個噴嚏。他滿懷歉意地一收手,風乍停,撲簌簌翻動的書頁靜止不動,龐大人流的暖意又撲面而來。
“原來道友很冷啊。”
原來你眼瞎啊。
白梨深深吸了口氣,心平氣和地將他袖子撩起來,寬大的袖口下是一層護腕束袖,汙血將雪緞染得通紅,布料與皮肉黏在一起,整只小臂幾乎已經潰爛,觸目驚心。
果然是劍傷。
她之前猜得一點都沒錯。
“白道友?”
白梨回過神,對上他含笑的目光:“道友看什麽這麽入神?”
看你的傷啊。
“沒看什麽啊。”白梨敷衍地回答,手腕一翻拿出一只丹青色的小瓷瓶,撚了幾粒藥丸進去,捏著根小杵細細研磨。
薛瓊樓一面翻書,一面心不在焉地跟她聊天:“道友也姓白?恰好和我一個萍水相逢的熟人是一個姓。”
來了,來套她話了。
“是嗎?撞了姓很正常啊。”白梨坐直了些,裝作漫不經心道:“你那位萍水相逢的熟人,現在在哪啊?”
薛瓊樓瞥了她一眼。
白梨義正辭嚴道:“如果她受了傷,我正好一並醫治。”
“白道友真是醫者仁心,不過可惜了。”他手臂撐在椅把手上,意態懶散:“她可能被狼吃了。”
白梨:“……”失算了,這家夥根本沒什麽良心的。
她扯起一個笑:“你怎麽知道啊?”
“那地方常有狼群出沒,還有會吃人的蛇。”薛瓊樓翻書的動作一頓,“這麽一說,突然有點擔心她。”
白梨暗暗有點期待:“你要不去找找她,現在還來得及。”
“我倒是想去找她,不過——”
“不過什麽啊?”
“不過我忘記她長什麽樣了。”薛瓊樓歉然一笑:“除非是貌若天仙,或是醜若無鹽,一般人我臉盲。”
白梨:“……”這人是狗界王中王吧。
她緊緊閉上嘴,低頭將藥泥挖出來,風卷殘雲般替他敷上,手下毫不留情,薛瓊樓一縮手,手裏的書掉到桌上。
“白道友,你真的鉆研過醫道?”
“鉆研”二字特意強調了一下。
“沒有,我實習的呢。”白梨挺起胸膛,一點也不妄自菲薄:“對人品好的人來講,大概率不會死,薛道友你盡可放心。”
“……”
白梨扳回一局,自鳴得意地翹著嘴角,無意間瞥見桌上那本書扉頁上的字——《三刻拍案奇談》。
“這是凡間的話本子?”
薛瓊樓將袖子放下來,修長如玉的手指按住書頁,勾起嘴角:“沒錯,我現在正在看的一話,講的就是一個倒黴鬼,喝醉了酒躲在櫃子裏,卻被他偷情的妻子和情夫發現,殘忍殺害,毀屍滅跡。”
他說到這裏頓了頓,語氣微微一緩:“失禮了,白道友還沒有道侶,不該當著你的面說這個。”
說都說了,裝什麽君子呢!
白梨大咧咧一揮手:“沒關系,我見過豬跑的,不止一次呢。”
“……”
“所以,薛道友想問什麽?”
他手指蹭著書頁,發出細微的“沙沙”聲,一掃方才散漫神態,“他喝醉酒神志不清,原本應該是什麽都沒看到,但是躲哪不好偏偏躲在櫃子裏,這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