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東都平原三面環山,只要控制住這條大河,山關不破,憑了數郡的百萬人口和這片富饒之地所能貢獻的賦糧,應當能夠與京都長久地對峙下去。

天授三年——自然了,此為京都這一方的年號,對於去年叛亂、另立朝廷的東都來說,是正元二年。

這一年五月,桃林大戰方結束不過數日,李玄度看破沈旸計劃,沒留給他任何的喘息機會,在他渡河敗退到鹿橋驛後,面對渡船皆被叛軍收毀的現狀,徹底放棄輜重,精選了一萬人馬,令每人只帶夠三日的口糧,在附近百姓的支援下,借臨時拼湊出來的數百條民舟連夜渡河,急襲推進,連續兩日奔襲百裏,最後追上沈旸軍隊,兵分兩路,突襲大營兩端,南北夾攻。

當時正是深夜,莫說叛眾,便是沈旸,亦未想到李玄度竟如此快便追了上來,夜間也根本無法探明到底來了多少人馬,只兩頭遭打,一時間根本無法組織對戰,幾半數的士兵不戰而降,最後靠著一支他自己的親兵方殺了出來,邊打邊退,帶著只剩萬余的殘兵,連夜退入了東都。

長夜難明。

他雙目血紅,身上的明光鎧碎裂,臉容染著未拭凈的殘余的汙血,一手緊緊抓著腰間那殺過不知多少人的青鋒劍柄,獨自立於皇宮攝政殿旁高達百尺的章台之上。

頭頂,是看不到半點星光的漆黑夜空,腳下,如臨萬古深淵。

狂風大作,掠過章台,他身軀被吹得搖搖欲墜,仰頭,幾欲狂嘯。

只要往前踏出一步,一小步便夠,一切恥辱,都將徹底離他而去。

宮人奔了上來傳話,道群臣獲悉他深夜返回,悉數皆趕來拜見,此刻已是聚在下面的攝政殿中等他。

沈旸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緩緩轉身,邁步下了章台,走向那間宏宇的大殿。

殿內燈火如晝。

他尚未走到,便聽見裏頭傳出一陣激烈的爭執之聲。無外乎依舊是為那空出來的大司農之職該由何人擔任而爭吵不休。兩方一方以來這邊之後被封為了大長公主的李麗華為首,另一方,則是小皇帝的舅父劉國舅等人。兩邊爭執激烈,甚至連沈旸的到來亦毫無覺察。

他停在殿口,冷眼看著這一群仿佛鬣狗露出了犬齒在不停相互撕咬的人,看了片刻,走了進去。

眾人發現他現身,爭吵停止,齊刷刷全都望了過來。見他這般狼狽模樣,聯想到才聽到的關於他打了敗仗的消息,起先有些不安,但轉念一想,這邊東都不但有天塹可守,漠北還有聯動,便是失利,想必也是暫時,於是又都放了心,紛紛拜見。

國舅向沈旸見完了禮,不敢貿然問戰事的情況,只為方才的爭執自辯,訴李麗華飛揚跋扈,前些時日為推她的人擔任大司農一職,竟以保護小皇帝安全為由,當著東都文武百官的面在大殿上帶著衛士闖入,公然威脅,他無可奈何,只能退讓。

“攝政王,大司農掌賦稅錢財,田租口賦,鹽鐵漕運,銅錢鑄造。定都後,她貪財好利,推舉那人,分明是要從中謀取私利!攝政王您如今更需信靠之人擔當此職——”

李麗華怎肯示弱,立刻上前怒斥:“血口噴人!若論懷有私心,你才是這東都裏的頭號之人!別以為我不不知道你的盤算!你再如此一手遮天,借小皇帝做擋箭牌,往後,恐怕就連攝政王亦要受你拿捏!”

兩邊唇槍舌劍地又吵了片刻。劉國舅畢竟忌憚李麗華和沈旸的關系,最後先停了下來。

李麗華神色微微得意,愈發鄙視劉國舅,轉向沈旸:“攝政王!大司農的位置,我是全然出於公心,舉賢不避親罷了,卻被人如此汙蔑,請攝政王為我正名,萬不可令小人當道,寒了忠心!”

沈旸還是一言不發,只從位置上站了起來,手按著劍,慢慢地朝著眾人走去。

他臉色陰沉,渾身似帶了一股陰森的殺氣,極是瘆人。

大殿裏的氣氛,隨著他的起身,突然也變得壓抑了起來。

眾人皆屏聲斂氣。

他漸漸靠近劉國舅,劉國舅忽覺膽怯,想往後退,又不敢亂動,硬著頭皮正準備他朝自己發難,忽發現他未停,竟越過了自己,似朝對面的李麗華走去,這才暗暗松了口氣。

就這片刻的功夫,他額頭也是出了一層冷汗。

他暗暗地飛快擦了擦汗,隨即盯著沈旸的背影,只見他慢慢走到了李麗華的面前,停下。

氣氛愈發凝重了,眾人皆不解,又覺不安,盯著他看。

李麗華的臉色也變得難看了起來,皺眉不滿:“攝政王這是何意?莫非寧可相信那邊,也不放心我了?”

沈旸依舊望著她,神色冷漠,恍若未聞。

李麗華的心中忽然湧出一絲不詳之感,強作鎮定,冷笑道:“沈旸!你若沒有我的相助,你焉能有今日,你不感恩,反而對我如此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