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不知過了多久,身下顛簸了一下,眼睫隨之輕輕地翕顫,菩珠醒了過來。

馬車似乎還在崎嶇的路上前行著,車身微微晃動,不是很穩。耳邊模模糊糊,也依然是車輪轉動發出的軲轆之聲,還有……馬車棚頂傳來的落雨之聲。

暮春的京都野地之中,在她睡著的時候下起了夜雨。

菩珠也發現,她並非只是靠在李玄度的身上。她整個人都蜷在了他的懷中,臉貼著他的衣襟,而他的雙臂,正穩穩地托抱著她的身子。

她對這男子的身體其實早就不陌生了,或主動,或被動,她和他有過不止一次的帳幃之歡和肌膚之親。

可是好像還是頭一回,她這般睡在他的懷中。

他抱著她的姿勢,更令她生出了一種她也能被他無限包容和寵溺的錯覺。

明知是錯覺,心跳卻還是悄悄地加快了幾分,還有一絲淡淡的懊惱的心情。

他分明是說她若累,可以靠在他的身上。

肯定是她迷迷糊糊地趴進了他的懷裏,他也就只能這樣抱住她了。

眼皮子才輕輕地動了一下,她便急忙緊緊地又閉上眼睛,在他懷裏假睡著,繼續一動不動。

馬車繼續前行著,時不時地顛簸一下。

雨落在車頂之上,窸窸窣窣,好似春蠶不停地吃著桑葉。

夜路長長,他一直這般靜靜地抱著她,始終沒有放開過,直到最後,馬車終於停了下來。

葉霄離開了一會兒,很快回來,說路邊那間屋舍的主人答應借宿。

“姝姝?”

耳邊響起他輕輕喚她的聲音。

菩珠睜開眼睛,對上了他低頭望著她的目光。

他說委屈她在這裏借宿一夜,等明早天明再繼續上路。

“我少年時出城遊獵,常路過這一帶。記得有一回天熱口渴,還曾向路邊的這家人討水喝。倘若沒有記錯,是對老夫婦,長子從軍戰死,帶著孫兒過活。”

他掀開車窗簾子,朝外看了一眼,又這般道了一句。

是他少年時曾路過的討水喝的人家。

菩珠心中頓時生出了一種親切的感覺。

她耷著眉眼,低聲道:“沒關系的,住哪裏都可以。”

他展眉一笑,抱她下了馬車。

黑漆漆的曠野,雨幕之下,隱隱能見附近稀稀落落分布著的幾間野村屋舍的輪廓。

路邊的這間屋,圍了一圈竹籬,屋主被夜雨路過拍門借宿的路人驚醒,點起昏暗的油燈,出來開門,門後響起犬吠之聲。

屋主果然如李玄度所言,是對夫婦,如今也是年邁,早就認不出當年那個鮮衣怒馬路過此間討水喝的京都少年了,見到李玄度,以為如葉霄說的那樣,是帶著妻子趕著入京奔喪的生意人。見這對年輕夫婦郎才女貌,雖素服加身,卻掩不住富貴之氣,恭恭敬敬,殷勤招呼。

葉霄給了些錢,吩咐做些吃食。老夫婦見他出手大方,十分歡喜,一個燒火,一個在灶台前忙,很快送上了吃食。

兩人相對而坐,桌角亮著一盞昏暗油燈,盆中食物熱氣蒸騰。皆為鄉野粗食,菩珠取過一只雜面捏的餅,或是腹中饑餓,或是對面坐著秀色男子,吃得格外的香,無意擡頭,見他停了下來看著自己,一頓,忽然想起和他初見,他叫葉霄轉的“淑女靜容”的贈言,又想起他闕國表妹的風采,疑心他是不是嫌自己粗鄙,頓時覺得難以下咽,慢慢地放下了碗筷。

“你怎不吃了?”他又問她。

菩珠在心裏忍了又忍,終還是忍不住,小聲地為自己辯白:“我小時在河西,最苦的時候,若能吃上這個,便已很好了……”

李玄度一愣,眼中掠過了一縷憐惜之色,擡手取了只粗瓷碗,替她舀了一碗菜粥,推到她的面前,低聲道:“我沒嫌你,你多吃些。方才是見你吃得香,我也覺得餓了。”

仿佛為了證明他的話,他咬了一口帶著澀味的雜面餅,咽了下去,朝她微微一笑。

菩珠心中頓時微甜了起來,低低地嗯了一聲,低頭吃他給自己盛的粥。

那老婦人送上飯食後,坐在屋角納鞋,不時地看一眼這對年輕夫婦,片刻之後,目光在李玄度的臉上停留,似乎想起什麽,不住地盯著他,遲疑了下,終於問道:“敢問這位公子,從前可也曾路過我家歇腳?”

說完見李玄度看向自己,放下東西忙走了過去,就著燈火又仔細看了他幾眼,“哎”了一聲,面露喜色:“我想起來了!確實就是公子你啊!記著已經好些年了,那會兒我的孫兒還小!便是公子你那日路過我家,口渴進來討水喝!我這輩子沒就見過似公子你這般的人材,如今雖有些變樣,但這眉眼,我看過便就記住,沒錯,就是公子你!何況公子你那日得知我長子早年戰死,小兒子病弱,不能下地,家中境況艱難,十分仁慈,走之前給了好些錢。若沒那些錢,我家中的幾畝薄田早就保不住了。公子你是我家貴人,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你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