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京都西那座高大而雄偉的永樂門,見證過李氏皇朝將軍遠征英雄凱旋的無上榮耀,也見證過公主出塞西風孤雁的秋雨瀟瀟。

今日,六月初夏,京都正當花木如茵之時,這座城門之前,又來了一隊有些不同尋常的人馬。

領馬在前的是位年輕男子,勁腰直背,尋常的一身青衣,全身唯一能夠暗顯他身份的,便是腰上束的那條以犀玉為玦的腰帶,非普通之人能用。

他的後頭跟著十幾名身材孔武的騎馬昂藏漢子,一行人到了城門之下,停了下來。

最近天天有大隊人馬要入城。城門衛看了一眼,正要過來例行盤問檢查,忽然被身後的衛士令叫住。

這個衛士令吃了那日不認得姜毅的虧,知皇城水深,最近必還有各種人物出沒。雖說沈旸下令,說什麽誰都一視同仁,但那就是放屁的話,若真的遇到不能明裏得罪的人物,最後吃虧的還是自己,所以這幾日變得分外謹慎,怕自己不認得人,特意將個老卒調來跟在身邊。方才這一行人剛靠近,老卒便附耳告訴他那個年輕男子的身份,道是今上的四弟秦王殿下,哪裏還敢阻攔,忙上前見禮,隨後予以通行。

李玄度叫葉霄帶人先入驛館落腳,自己第一時間去了蓬萊宮。

闕妃早早去後,他幾歲起便居於蓬萊宮,直到十四歲那年出宮另外開府。蓬萊宮裏的宮衛,幾乎全是老人,這些年就沒怎麽變過,他一張臉就是通行證,在宮門外一站,立刻被迎了進去。他得知太皇太後人在芳林苑的水閣裏,直奔而入,通行無阻,快要到時,聽見側面遠處水邊的石亭裏傳來人語之聲,一聽便是懷衛的聲音,正在嚷著通吃通吃,於是瞥了一眼。

果然是懷衛,正和一個像是他侄女寧福的少女在亭子裏下棋,但石亭旁不遠外的一簇花木之後,卻還躲著一個男子,背影壯碩,鬼鬼祟祟偷看什麽似的,順著那人看的方向再瞥一眼,李玄度的腳步微微一頓。

水邊坐了個青衣緋帶發簪牡丹的少女,仿佛正在臨水照影,顧影自憐。雖距離有點遠,只驚鴻一瞥,這少女的穿著打扮也和從前截然不同,但李玄度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竟是菩家孫女。

她如何現身蓬萊宮,不難猜測。

李玄度人雖在外,但京都裏的一些大事,已是了然於心。

就在他前段匆忙趕回西海郡的時間裏,菩猷之翻案正名,他的孫女也被召入京。

既入了京,以她哄懷衛的手段,趁機到太皇太後面前露臉,再正常不過,不來反而奇怪了。

只是這偷窺的男子會是何人。

可以來蓬萊宮,應是皇室中人。

李玄度從十六歲後到現在,在父皇駕崩的那一年,從禁閉了他整整兩年的無憂宮匆匆回來,未幾去皇陵守陵。

三年後第二次回,沒幾天又遠赴邊郡。

差不多八年的時間,他只回過兩次京都,皆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小輩長大,認不出來也是正常。

體型壯碩……

李玄度忽然想了起來,有點像是他的外甥韓赤蛟。

這到底是在做甚?

李玄度心中忽然隱隱不悅,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忽見前方陳女官滿臉喜色地從水閣裏出來,便斂了心神,收回目光,快步走了過去。

“四殿下!”

老女官欣喜地喚了一聲,眼淚便落了下來。

她是闕人,聰敏有見識,多年前以女官身份隨闕妃入宮,從小起照顧李玄度,李玄度對她也十分敬重。見她落淚,靠過去低聲道:“阿姆,這些年你半分也未曾老!依然蓬萊宮中第一美,我皇祖母也勝不過你。”

老女官噗嗤一下輕笑出來,拭著淚,嗔道:“都多大了,怎還是小時候的樣,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就知道討人喜歡!快進去吧,太皇太後面上不說,心裏怕不知道有多想你了。”

李玄度望了眼水閣的入口。

午後微風習習,一片擋光用的青幔飄拂著,青幔之後,細細一縷香煙飄了出來,裊裊散開,安靜得像是他小時候午困醒來的那個世界。

他立刻大步登上那條木質的廊道,進到水閣裏,走到坐在當中錦榻上的一個白發老嫗面前,一把撩開袍角,雙膝落地,人跪在了她的膝前。

李玄度仰著他那張從小就惹人愛憐的俊臉,笑嘻嘻地道:“皇祖母,玉麟兒回來了,讓皇祖母記掛了我這麽多年,死罪!”

姜氏低頭,望著膝前這一張臉,半晌沒有動,只是眼角慢慢地濕潤了,忽然擡起手,扇了一下他的腦袋,低聲叱道:“越大越不成樣,張嘴說的這是什麽話?”

李玄度仿佛吃痛,嘴裏“嘶”了一聲,摸了摸頭,復笑道:“皇祖母老當益壯。打的這一巴掌,堪比我小時爬長生殿頂溜下瓦來吃的教訓還要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