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菩珠聲音不高,輕言細語的,張媼聽了卻一愣。

菩氏女雖是發配充邊的罪官家眷,但驛官對她態度都還恭恭敬敬的,自己在驛舍裏做事,見了自然要說幾句好話了,反正也就翻幾下舌頭的事,又不擔本錢。鎮上人背後都說章氏苛待菩氏女,自己就曾親眼看到過寒冬臘月,這小丫頭端著大桶尿布去附近結了冰的溪邊洗刷,手指頭凍得紅蘿蔔似的,看著怪可憐,以為她也憎厭章氏,卻沒想到她會如此說話。

一想,也確實是這個理。

阿菊不會說話,自不必擔心,她忙扭頭,恐嚇身旁婦人:“方才我不過自己玩笑兩句,你出去了莫說!若叫楊洪夫婦知道了,定是你學的舌!”

那婦人連連保證自己出去了不說,張媼這才放了心,又看了眼菩氏女一張被柴火映得紅撲撲的臉頰,心想虧她也知道自己照顧阿菊,小小年紀,心思卻是周到,方才自己那話,若真傳到章氏耳裏,以她走路兩眼看天的架勢,日後她男人若真又起來了,定要尋自己的晦氣。這樣一想,只覺這菩氏女越發好了,便又扭頭吩咐阿菊:“壺裏不是還有我方才煮的蜜乳嗎?給小女君倒一盞去!少個一盞而已,也不打緊。”

蜜乳是往羊乳裏添了蜂蜜煮好的,給昨日落腳的那個京都來的官預備。蜂蜜價貴,驛裏不是常備,就算有,也只有一定品級以上的官才能享用,張媼不放心交給別人,方才自己親手煮的。

阿菊意外又歡喜。

小女君從小就愛蜜糖味道,可是自己已經想不起來了,她上一次嘗到蜜味是什麽時候。

她小心地倒了一盞,笑著遞給菩珠。

菩珠其實更想給阿菊喝。

自己從高燒醒來之後,很多地方都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變化雖然微妙,很難講清楚緣由,但自己心裏卻很清楚。

從前的她,或會渴望這種在飽腹之外還能令人口舌愉悅的精食,但現在,就好似她突然又變嬌氣受不住凍了一樣,她的身體對於精食美饌的渴求,忽然也跟著消失了。

但她知道阿菊不會受。何況這是張媼對自己方才那一番聽起來在維護她的話的反應,類同位高之人對不如己者的摻雜了些施恩意味的獎賞。推辭或者當她面轉給別人都是不妥。最好的反應是接受,再顯出自己的感激之情,如此,施恩一方才能獲得期待中的滿足之感。而反應越誇張,對方獲得的滿足也就會越強烈。

這不過是菩珠從前為了固寵而揣摩出來的其中一點小小心得而已,拿來應對張媼,實在太過簡單。

讓對方高興還是很有必要的。畢竟,即便接下來自己真的可以離開這裏回京都,也不是今夕明朝。似是在她十六歲這年的春夏之交,那就是還要好幾個月。張媼不是個寬厚待人的,她高興了,若是阿菊在她手下能多一分輕松也是好的。

不過似這種小事,也沒必要太大的反應。

菩珠只是笑著接了,向張媼道謝,嘗了一口,贊道:“又香又甜。張阿姆你好手藝,叫我想起小時候我在家中吃的蜜羊乳了。”

菩氏女的祖父從前到底是什麽官又怎麽犯的事,張媼自然不清楚,但很大很大,那是必定的,家中廚子想必也和皇宮裏給皇帝皇後做飯的禦廚差不多了。自己做的東西能讓菩小女君這麽稱許,張媼心情大悅,笑眯眯地道:“可惜蜂蜜精貴,也不是天天都能做的。你若覺好,下回再做你不在的話,我讓阿菊給你帶去。說起來,你菊阿姆做的菜肴很是不錯,明天起幫廚好了,那些劈柴擔水的活,我讓別人做。”

菩珠欣喜:“那我替我阿姆多謝張阿姆了!張阿姆你長命百歲,多福多壽!”這回她倒是真心實意了。

阿菊雖天啞,卻是心如明鏡。

想從前小女君何等的身份,如今卻為了自己連張媼也要討好,心中不禁一酸。

一旁張媼兀自還在說個不停:“……我聽人說小女君你的父親當年可是大使官,祖父更是了不得,做的是極大的官,到底犯了何事,怎的你就流落到了這裏?”

阿菊心裏一緊,怕小女君被勾出往事傷心,正要上去阻止,卻聽小女君微笑道:“當年我小,記不清楚,大人也不與我講,糊裏糊塗就來了這裏,想來應是犯了天威。”

張媼嘆息:“可憐,花兒一樣的女娃,這是遭了孽。好在模樣好,好嫁人,等嫁了個好人家,往後日子也就好起來了……”

張媼終於不再追問了。

阿菊又望向小女君。

她也正看過來,沖自己飛快地?了?眼,一笑,露出兩顆這裏少見的雪白而整齊的小門牙,模樣俏皮,看著絕無半分難過之情。

阿菊這才松了一口氣,這時外頭喊話,說使團的人都起了,讓立刻送早食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