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情感

秋天的玉帶城是絢爛的。因為位置靠南,氣候溫暖濕潤,九月的樹木同夏天時一樣繁茂。

她11歲。別的世家女都開始等家裏物色夫婿,自己則慢慢經營一個嫻雅多才的良好閨譽時,唯有她,還在外祖父母的縱容下過著天天瞎胡鬧的好日子。

院子裏有一棵繁茂的梨樹,春天有滿樹雪白,秋天有林聲緩緩。記不得什麽時候開始,她很愛那個院落,也很愛那棵梨樹。

她愛趴在樹枝上,讓枝葉隱藏自己的身形,而從濃綠的間隙中感受陽光和風。梨樹旁是一道連廊,通往外祖父的書房。有時她能聽到人們的碎語,便不出聲靜靜聽著。這是她的秘密小遊戲。

那一年的秋天,透過梨樹枝葉,她看見有從未見過的陌生人,在連廊上同外祖父說話。陽光很亮,屋檐的陰影落在走廊上。那人衣袍上的太陽紋異常耀眼。

外祖父說過,太陽紋是本家的家紋。

“……七老太爺息怒,這是九少爺親自蔔得的結果。九少爺的占蔔名滿平京,從未出錯。”

“七老太爺嬌養的那位女郎,與七老太爺和七老夫人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她趴在樹枝上,一動都不敢動,連呼吸都不敢用力。

“……有奇物伴生,當為妖孽!非我謝家之血脈,其心必異,不知哪裏來的卑賤血脈……”

啪。

穿著太陽紋衣袍的人往後一個踉蹌。

“滾!”

記憶中,外祖父的聲音一直都是慈祥的、含笑的、寵愛的。她從來不知道,外祖父也能發出猛獸般的咆哮,憤怒得像要掀翻世間的一切。

“七老太爺……你們會後悔的……”

那個人離開了。

外祖父喘著氣,在原地站了很久。她看不見外祖父的表情,也莫名地膽怯所以不敢看。直覺裏,她明白外祖父現在不想看見任何人。

她一直在樹上,待了很久。從午後到天後,趴得身體都僵硬了,未進水米的肚子也咕咕叫個不停。

外祖母領著一群婢女,拿著燈籠喊:“長樂,長樂……”

聲音裏帶著哭腔。

她好像才醒過神來,啞著嗓子叫:“外祖母。”

差點從樹上直接滾下去,幸好被強壯的婢女接住了。外祖母摟著她哭起來,罵她做什麽平白叫人擔心,還打了她幾下,卻一點都不疼。

她依偎在外祖母懷裏,看見院子另一頭又飄來一串燈籠,破開夜色,來到不遠處。為首的那人很高,清瘦的身軀站得筆直,好像一筆遒勁的字。

外祖母站起身,擦著眼責怪外祖父,說他做事太慢,讓囡囡受了驚嚇。

外祖父在半明半昧的光線裏看著她。她忽然又害怕起來,卻像被什麽力量抓住,不能移開目光,只得呆呆地回望。

夜色中,外祖父將手中的燈籠交給隨侍的涯伯,彎下腰,對她張開手。

“外祖父!”

9歲過後,外祖父便不再抱她了。現在,她卻還像5、6歲時一樣,飛快地跑過去,一頭紮進那個清瘦卻可靠的懷抱。

外祖父平日精心保養的胡須變得很渣人,還變得有些濕潤。

“傻囡囡,傻囡囡……傻囡囡。”外祖父拍著她的背,隱隱有些哽咽,“莫怕,啊,莫怕。”

她抱著外祖父的脖子,忽然嚎啕大哭。

……

外公的死訊傳回來後,家裏一片縞素。

她站在梨樹下,看見梨花也開了滿樹雪白。

……

病榻上,外祖母伸著細瘦如枯枝的手,緊緊握住她的手腕,反反復復說:“長樂,不要交給他們……不要把石珠交給他們……”

……

平京城裏來的本家,馬車細節處刻著熟悉的太陽紋。談吐豪爽的部曲,嘴上喊著“女郎”,卻抓著她的胳膊強硬地將她塞進馬車。

涯伯護著她,嘶聲問:“你們到底是誰的人?!”

“我們是懷少爺派來接女郎回去的。女郎莫怕,平京城裏繁華著。”部曲的笑容有些奇異,“要不是七老太爺和七老夫人去了,女郎還沒這個福氣呢!”

身後的謝宅一片哭聲,嗚嗚咽咽。

“我跟你們走!”她抓住那人的胳膊,“我知道你們要什麽……不要傷害我家的人!我已經去信給了本地許家,宅子和碉堡那邊的人已經屬於許家!”

那人面色陡然陰森下來,甚至顯露出十二分的殺意。

她說:“不要動他們,我就把你們想要的東西帶去平京城。”

……

襲來的妖獸,飛濺的鮮血,斷裂的四肢,還有身體裏拖出來的內臟。

“女郎,你要活得好好的……”

她抱著卷刃的刀,往天色亮起來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走。

九少爺。謝懷。兩個人?一個人?

……

“……阿昭!”

“啊?”

謝蘊昭彈坐起來,差點和陳楚楚撞了個臉對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