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那廂皇帝終於接了梁遇的書信,說船隊已然動身回京,幾個月來懸著的心,終於落地了。

人在沒有經歷過挫折之前,總以為自己能耐無邊,有三頭六臂,縱是無人扶持也可以披荊斬棘。結果梁遇走了四五個月,天慢慢涼下來,皇帝那一腔熱血也漸次變涼,試過之後才知道這朝堂內外有那麽多的不順心。以往梁遇替他擋著,他以為政務不過如此。後來他一個人站在暴風雨裏,迎面的雨點子打得他睜不開眼,無處躲閃,他才懂得就算是皇帝,獨拳打虎也是癡心妄想。

這王朝立世已經一百多年,一百多年的痼疾像鐵水融化又凝固,憑他用盡全力也掰不動。也許自己是太年輕了,也許再過兩年才能有足夠的底氣來面對那些咄咄逼人的內閣大臣,但目下,梁遇缺之不可。

畢雲的話裏也透著喜興,為主子終於不必那麽艱辛而暗自高興,“掌印大人一去好幾個月,宮裏沒了他老人家坐鎮,底下那些人都懶出蛆來了。如今可好,掌印要回來了,看誰還敢不聽差遣,內閣的人還敢和主子叫板!”

皇帝面前放著打開的題本,在接了梁遇的手書之後,那些蠅頭小楷便讓他眼睛疼頭疼,他是一個字都不想多看了,擡手把題本合了起來。

“他這一去是太久了,朕的信應該早就到了,不知他怎麽現在才動身。”話裏話外有些不耐煩,嗔怪梁遇回來得晚。

畢雲忙打圓場,抱著拂塵道:“出門在外,許多變故不由人說了算。像掌印南下這趟,又是瑤民又是紅羅黨,再加上個總督作梗,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平定兩廣,已然是借著主子的威嚴了。主子想,兩廣那麽多的亂子,掌印這會兒回來,怕是也沒能完全料理幹凈手上差事。掌印的脾氣您是知道的,那麽滴水不漏的,叫他中途回京,怕又得兩頭牽掛著呢。”

皇帝聽畢雲這麽說才略感寬慰,“大伴心系社稷,朕都知道。這回他辛苦,回來也要論功行賞才好。”說完了,因心情大好,幾日不開的胃口霍然有了食欲,命點心局上了些小食,一個人坐在排雲殿裏,就著奶茶慢慢吃了一碟子。

待皇帝丟手,畢雲方領人收好食盒退到殿外,出門正遇見貴妃從東邊廊廡上過來。今天的貴妃穿著銀紅團花紋十樣錦褙子,高高挽著頭發,發間簪一套赤金樓閣簪子,與平時的素凈不同,明艷得驚人,含笑問畢雲:“聽說梁掌印要回來了?幾時能入京?”

畢雲呵著腰道:“回貴妃娘娘,才動身不久呢,路上少說也得兩三個月。”

貴妃噢了聲,“掌印大人的妹子很得皇上喜歡,這趟回來,八成要留在宮裏了吧?”

後宮是女人的戰場,畢雲知道在一個女人面前談及另一個女人的好,是件很危險的事,便斟酌道:“掌印大人的妹子,早前在宮裏伺候皇上梳頭,皇上因瞧著掌印的面子,確實看重她些。”

“可不是麽,我聽說兩個人還一塊兒上什刹海滑過冰,上前門大街吃過爆肚。”她說著笑了笑,毫無吃味兒的意思,只是感慨著,“真沒想到,皇上那麽金貴人兒,還上平民百姓取樂的地方去……”

畢雲唯恐又惹出什麽禍事來,忙笑著敷衍:“主子鮮少出宮,這些年也就出了這麽一回,自然對民間事兒好奇些。月徊姑娘又是民間長大的,那些吃的玩的她都知道……”

“你們京城裏的人管這個叫什麽?胡同串子?”貴妃饒有興趣地問。

“噯……”畢雲窒了下道,“算是吧,不過這詞兒帶著那麽一點兒貶義,一般不這麽說。”

管他怎麽說,貴妃閑閑擺了擺手,打發畢雲去了,自己在排雲殿前徘徊的好久。

關於那個梁月徊,她在船上見過,清清朗朗的姑娘,長得很美,但還不足以惑亂君心,就算回來了也難以對她形成威脅。會妨礙她前行的人,應該是梁遇,要不是他這陣子不在京裏,她哪能調唆得皇帝搬到西海子避暑,哪能讓皇後諸多怨言,令帝後反目!眼下他要回來了,兩個月……時間很緊,但也足夠趕在他抵京之前,辦成那麽一兩樁小事兒了。

她回頭朝排雲殿望了一眼,天兒已經轉涼,皇帝預備搬回紫禁城去了。西海子雖也規矩重,但園囿不是皇城,守備方面並沒有紫禁城那麽森嚴。她一向不喜歡那個大籠子,進去了便有種暗無天日的感覺,不像在西海子,要見個人,說兩句話,不過順嘴一吩咐的買賣。

低頭理理胸口蝴蝶佩下懸掛的穗子,看見這滿身錦繡,其實應該知足的。大鄴開國以來,還沒有過十五歲封貴妃的宮眷呢,自己算是開天辟地頭一分兒。可這又不是自己想要的,榮華富貴,她在南苑時候早就享盡了,如果能跟著西洲,帶些細軟離開這裏該多好!可惜她心裏也知道,這是絕無可能的。西洲對梁家兄妹忠誠,思前想後唯恐牽連他們,以至於第三回再讓他進來相見,他死活都不願意。自己呢,身上背負著整個南苑,就此撂下一切,便是背棄了整個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