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車上的人下來,年輕的面孔,在陽光下既鮮煥又生動。

他還在笑著,“我來得唐突,嚇著你了?”

月徊忙說不,“我只是沒想到,您能找我玩兒來。”

一身尋常打扮的皇帝,不穿龍袍的時候,像富戶人家飽讀詩書的少爺,雖沒了那種輝煌襯托下的不可逼視,卻有溫軟氣韻下的可親。他不像在宮裏時候前呼後擁,隨身只帶著一個叫畢雲的小太監,到了要到的地方,讓門房往裏頭傳話,自己就等在門外邊兒,不驕不躁,也不擺萬歲爺的譜。

單是這一點,就讓月徊刮目相看。前兩天她還畏畏縮縮的呢,生怕在皇上跟前出了岔子,惹他老人家不高興。沒想到她昨兒回來,他今天就追到家裏來了。月徊也不是真傻子,年輕小兒女那點觸類旁通的靈敏,她也有。恍如枯了一冬的枝頭上,頂出了米粒兒大的尖芽,她暗暗覺得,沒準兒她的春天要來了。

她長到這麽大,還沒有哪個爺們兒這麽殷勤地對待過她呢,又是送簪子,又來找她玩兒。早前她在碼頭上掙吃的,十二歲之前還能蒙事兒,等大點兒了,就把自己往邋遢了打扮,臉上抹得眼睛鼻子不分家,回來洗臉的那個水,跟洗了泥蘿蔔似的。這麽著沒人注意她,除了幾個看著她長大的老人兒,客來客往都不拿她當姑娘看待。既做不成姑娘,就不得男人喜歡,因此她沒和年輕爺們兒來往過,縱是來往,也是人家吆五喝六,她奴顏婢膝。

可就是這天底下最尊貴人兒,真和那些野泥腳杆子不一樣。他說話的時候一遞一聲透著溫存,大概因為身子不強健的緣故,不似那種聲如洪鐘的。他的氣息有點兒弱,一弱,就顯得這個人溫和,沒有鋒芒。月徊看著他,頭一回覺得皇帝也招人心疼。這樣隆冬的天氣,他就這麽出來了,要不這會兒應該坐在東暖閣的南炕上,曬著太陽看著票擬吧!

皇帝呢,有生之年極少出宮,這也不過第二回,上回還是十來年前,他母舅做壽的時候。

其實出來不難,就是缺個理由,缺個奔頭。今天早上聽完了內閣進講,忽然萌生了這個想法,想起她在宮外,自己出來找她,在梁遇跟前也說得明白。

“上回咱們不是約定過麽,你要帶我出去遛彎兒的。”皇帝帶著一點輕淺的笑意,瞧了瞧天色道,“出太陽了,上外頭曬一曬,免得窩在屋子裏頭發黴。”頓了頓又問她,“今兒你有空麽?我來得是時候吧?”

他一口一個我,充滿了家常式的溫暖。世上哪兒有皇帝找上門,還推說自己沒空的,月徊說:“來得太是時候啦,我正閑得沒轍呢,您一來,我可有救了。”

忙迎他上家裏來,讓秋籟上茶伺候,自己喊綠綺,讓她送一件出門用的鬥篷來。

皇帝是頭一回來梁遇府上,四下看了看,笑著說:“你哥哥也太審慎了些兒,聽說府邸還沒汪軫的大。這又是何必呢,京裏留著賞人的大宅子多的是,隨意挑一家也比這裏寬綽。”

月徊忙著披上鬥篷,扣領扣兒,隨口應道:“這還不大呢?我那時候在外頭,住的是小窩棚,走進這個宅子,真高興得一晚上沒睡著。其實家裏人口不多,住著這樣屋子夠夠的了,後邊還有二進空著呢。再說這是哥哥做秉筆的時候讓人建的,隔三差五來瞧一回,心境不一樣。我哥哥是戀舊的人,寧願還住在這裏,自己看著建起來的,才稱得上是‘家’。”

皇帝慢慢點頭,“也是的,有廣廈萬間,夜裏也不過睡榻一張,這句話我最能體會。”

月徊聽了一笑,“人站到那麽高的地方,往下看,什麽都是不過如此,您都悟出來了。”

月徊的話點到即止,用不著特意囑咐,她懂得謹守他身份的秘密。既然要裝,就得配合,月徊不做那副奴才樣兒,這麽松泛的相處著,也正是皇帝喜歡的。

她終於置辦好了出門的行頭,又是鬥篷又是暖兜,還提溜著一只柿子大小的琺瑯五彩小手爐,站在他面前說:“瞧瞧我,我這身夠暖和的了。”一面把手爐放進他手裏,“這個給您捂著,寒冬臘月的,好容易出來一趟,別受了寒。”

手爐是姑娘的款兒,十分的小巧玲瓏,上面有鎏金銀喜鵲的紋樣。皇帝捧在手裏,那溫暖的觸感,沿著掌印脈絡走向,直通進心裏。

皇帝擡眼望她,她今天穿一件煙霞色雲紋小襖,下面是一條銀底青花馬面裙,松松綰個發髻,早在先前她出門迎接他時,便讓他心生驚艷。這才是女孩子該有的打扮,宮裏穿著太監的冠服,多委屈了這樣美麗的容色。

皇帝抿唇而笑,笑容裏沒有老辣的政客做派,有股青澀的味道,他說:“你今兒很好看,原來你穿上姑娘的衣裳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