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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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遇打簾進來,趨身上前瞧皇帝。先前的動靜大,月徊的嗓門也大,想是把他吵醒了,那雙無神的眼睜開一道縫,艱難地喘了口氣,“人都散了麽?”

梁遇道是,牽起琵琶袖摸了摸皇帝的額頭,輕聲道:“主子身上還有余熱,但比昨兒夜裏好多了。眼下沒有精神頭兒,不礙的,讓他們好好調理。您安心將養兩日,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皇帝點了點頭,因半夜咳嗽得厲害,嗓子啞了半截,問:“內閣的人……瞧出什麽沒有?”

梁遇看了月徊一眼,垂首道:“主子放心,臣在外頭聽不出異樣來,那些閣老們縱是懷疑,也不敢置喙。”

“太後那頭……”

“臣在永康左門上加派了人手,內閣官員凡有出入者,一概叫免,乾清宮的事兒傳不進慈寧宮去。”說罷在腳踏前跪了下來,深深磕了個頭,“臣有罪,教導妹子不力,險些讓她壞了大事,請皇上責罰。”

月徊到這時才惴惴起來,知道自己的一時沖動可能要闖大禍了,忙在梁遇邊上跪定,俯首道:“一切都是奴婢自作主張,和我哥哥不相幹。奴婢錯了,皇上要殺就殺奴婢,饒了我哥哥吧。”

兄妹兩個泥首頓地,月徊因懼怕瑟縮著,小小的個頭穿著太監的袍服,往下一低頭,帽子就磕到地上。

皇帝吃力地喘了口氣道:“起來。你非但沒罪,還有功……那些話,朕早就想說了。”

他要當明君,必須接受文官各種刁鉆刻薄的諫言,就算心裏再不痛快也得受著,兩年下來早受夠了。泥菩薩尚有三分泥性呢,要是依著他的性子,那些有意為難唱反調的大臣都該狠狠收拾,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天下就太平了。可是解氣的話他沒法說,也不能在臣工面前輕易發火,內閣小刀嗖嗖的時候,他就端坐在腥風血雨裏頻頻點頭。皇帝得戒驕戒躁,虛心受教,有時候覺得這皇帝當得,跟孫子似的。

月徊是個直爽性子,他看出來了。其實那時自己已經醒了,見她握著拳紅著臉,那雙眼睛裏滿含憤怒的光,他忽然發現能像她一樣活著也挺好。她呵斥那群元老,雖然狠勁兒只使了三分,但也不錯了。皇帝覺得借著她的膽兒出了口惡氣,如果今天應付內閣的是自己,怕是做不到那樣硬氣。

他輕輕牽了下唇角,“只是你有個地方說錯了,皇帝不說朕聖躬違和……”他緩了緩才又道,“說朕躬……朕躬違和。”

月徊起先提心吊膽,怕自己莽撞連累了哥哥,沒想到皇帝和善,並不因這個怪罪她。

她覷覷梁遇,梁遇連瞧都沒瞧她一眼,“還不謝皇上恩典!”

她忙道是,“奴婢受教了,謝皇上恩典。”

皇帝微頷首,才說了幾句話便耗盡了力氣,偏過頭去,重又闔上了眼。

月徊跟著梁遇退出來,照舊退回內奏事處,一路上瞧他臉色,他的側臉在風雪裏顯得寒涼,深濃的眼睫交織著,猜不透他心裏在想些什麽。

“哥哥。”月徊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您還惱我呢?”

梁遇不說話,嘴唇抿得緊緊的,腳下也走得匆忙。

月徊心裏撕扯起來,囁嚅道:“皇上又沒治我的罪,哥哥就別生氣了。再說我也是替您鳴不平,誰讓那些人頂撞您!”

是啊,終究是她舍不得見哥哥受委屈,是她的一片手足之情。梁遇平了平心氣兒,垂眼看她,“那些人頂撞我,我自然叫他們吃不了兜著走。可我先頭和你說的話,你全忘了,這宮裏每走一步都要仔細,倘或任性胡來,多少腦袋也不夠砍的。”

他又要念叨,月徊趕緊敷衍,陪著笑臉道:“這回我一定記下,不該說的話不說,不該辦的事兒不辦。不過皇上人是真好,我犯了這樣的錯,他也能擔待。”

黃櫨傘下有細碎的雪沫子刮進來,翻轉飄浮,落在人眉睫上。梁遇微含起眼,涼涼一笑道:“那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人,生殺予奪全在他一念之間。他和咱們不一樣,咳嗽一聲,多少人都得喪命,好?不要因為眼巴前的見識,就輕易斷定一個人的好壞。”

大約是苦了這些年,早就看透了世間百態,梁遇對任何人或事的解讀都留有三分,不達極致。月徊太年輕,她眼裏的惡只局限於碼頭上所受的委屈,窮人間的欺壓都是赤/裸裸的,很少有誰願意花時間弄那些彎彎繞。而有權有勢的人不同,未必喊打喊殺,把臂之間卻刀刀見血,她沒有領教過,所以她不懂。

橫豎哥哥的話總不會錯,月徊諾諾應下了,復仰臉問:“咱們什麽時候回去?我在這裏,總不大自在。”

梁遇悵然望向乾清宮,呼出的氣在眼前凝結成煙,“興許明兒吧,得看皇上什麽時候緩過來。宮裏幺蛾子多了,說不定還有用得上你的時候,且再等一等,等皇上發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