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找見了親人,往後再不是沒人管的野孩子了,河堤邊的那個小屋當夜沒能回去,哥哥給她的院子又大又漂亮,她舒舒服服受用了一夜,第二天才折回去找小四。

雪暫停了,天還是灰蒙蒙的,府裏下人把她送到岸邊,她從轎子裏下來,觸目滿地蕭瑟,天和河面是一樣的顏色,分辨不清哪裏是雲,哪裏是水面。

跟前伺候的嬤嬤躬著身腰上來攙她,“姑娘,天兒不好,風又大,您還是在轎子裏等著吧,讓底下人去找就成啦。”

月徊卻搖頭,“我們小四膽兒小,看見腰裏別刀的人就害怕,他們吆五喝六的,沒的把他嚇得跳河。”

那個牙尖嘴利的男孩子,因為有她這個拜把子的姐姐護著,養成了一副窩裏橫的毛病。雖然有時候人嫌狗不待見,但月徊還是盡心盡力顧念著他。都是苦出身,相互扶持著活到這麽大,太不容易了。

“你們在這兒等著我,我自己去。”月徊囑咐了一聲,攏著暖袖往長堤上去了。

臨水的地方沒遮沒擋,風比岸上還大點兒。回想以前,西北風一起刀子似的,連腦袋都不敢探出去。現在呢,穿得暖和,有厚厚的大氅,腦門上還戴個臥兔兒,余光裏只看見絲絲縷縷的狐毛迎風招展,風透不過狐裘,人裹在底下,像站在生了炭爐的屋子裏。

小四見她打扮成這個樣子,不定怎麽驚訝呢。月徊齜牙笑起來,沒準能唬住他,騙他兩個響頭。

越想越高興,加緊步子往前去。他們住的那個窩棚,搭在三面臨水的一處半島上,因為住得久了,一年年添改,也有模有樣拿籬笆插了個小院子。月徊興沖沖進屋沒找見人,不由泄氣,嘴裏嘀咕著,“真是個沒良心的小子,又上哪兒野去了!”

屋子面東建造,南邊山墻背風,天冷的時候兩個人都愛在那裏曬太陽,她繞過去瞧了眼,沒想到他真在那兒,手裏提溜著一沓紙錢,垂頭喪氣站著,背影看上去甚是落寞。

他八成以為她死了,月徊惆悵地想,還算有良心,知道給她燒紙錢。

她清清嗓子叫了聲小四,那小子一回頭,呆怔了一下,眼睛裏驀地蹦出光來,“月姐,您一夜沒回來,真給人做妾去了?”

畢竟她今天改頭換面穿得不一般,牙色玫瑰團花對襟襖下一條鐵銹紅撒亮金刻絲馬面裙,外頭罩了件灰鼠鬥篷,單這一身行頭,抵得上他們三年的進項。

月徊嘖了一聲,“你就不能盼著我點兒好?”邊說邊瞧他手裏的紙錢,“這是給我的?”

小四點了點頭,“你是被番子抓走的,我在東廠衙門外候了一夜也沒見你出來,料你八成沒命活著了。看在咱們拜把子的份上,我得給你捎點兒盤纏,讓你下去過得寬裕點兒。不過現在用不上了……”說著當風一揚,那金黃色的一個個小圓餅子乘風飛出去,灑得滿河皆是,小四搓了搓手說,“咱們進去吧,外頭怪冷的。”

怎麽從窮得叮當亂響變成現在穿金戴銀的模樣,這個必須好好說道說道,月徊把昨天的際遇添添減減告訴他,末了帶著遺憾跺腳長嚎:“那麽漂亮的人兒,怎麽是哥哥呢,做哥哥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小四一向知道她貪色,見她惆悵直咋舌,“人家是您族親,您對哥哥起邪念,還是人嗎?”

月徊聽得生氣,虎著臉說:“我還對弟弟起邪念呢,少廢話,快收拾東西跟我走。”

她一腳踹過來,小四挨了踢,悻悻摸了摸鼻子。這屋裏稱得上家徒四壁,也沒什麽可收拾的,他在地心轉了兩圈,扭頭問她:“您要帶我上哪兒去呀?”

那還用說嗎,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月徊說:“我認了門兒好親,不能放著你不管。你這個年紀還能讀點書,要是實在學不進,想轍混個差事,總比上河堤扛鹽袋子強。”

小四是那種長手長腳的孩子,又趕上長個子拔條兒的時候,看他扛鹽糧爬台階總覺得晃悠,叫人替他捏把汗。

其實他真不是幹粗活兒的料,能被月徊撿回來的孩子,必長著一張好看的臉。照月徊的話說,“世道如此艱難,我再弄個醜的擱在身邊惡心我,怎麽那麽想不開呢”。小四是那種風吹日曬都不顯粗糙的肉皮兒,別人大夏天曬得渾身冒黑油,他光膀子一身白肉,混在汙濁的人堆兒裏實在格格不入。好馬得配好鞍,月徊琢磨好了,等他再長大點兒,求哥哥給他弄身錦衣衛的衣裳穿上,他有了出息,也不枉自己小時候養活他一場。

小四只收拾了兩件換洗衣裳,就跟著她出門了。他斜背包袱,對插袖子雙眼望天,破了口子的衣擺處棉絮招展,“您說,我會不會是哪位王爺的私生子?鬧得不好哪天也有人找上門來,磕著頭請我回去襲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