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②章(第2/3頁)

秦放苦笑,她是因為今天叫蒼鴻觀主晚輩叫上癮了嗎,居然叫他小孩子。

司藤的神情有些恍惚,咿咿呀呀的搖椅聲忽然就像她的人一樣沉默下來,過了會她說:“有點冷,秦放,拿條毯子出來。”

秦放依言去屋裏取了毯子幫她蓋上:“從前不是不怕冷的嗎?”

司藤有些疲倦:“到底不是同種同族,沈銀燈的妖力跟我不太合,我得花一兩天去適應。”

說到沈銀燈,秦放忽然想起什麽:“今天在洞裏,她說過用道長的血去滋養她的子孫,後來潘祈年摔死了……那些毒蠅傘個個異形巨大,會不會真的浸了潘祈年的血之後精變?”

司藤失笑:“你以為人的血是化肥嗎?澆下去了蘑菇就能成精了?那個洞我是要封掉的,屍身和毒蠅傘也要焚燒,等我歇過這兩天之後。”

秦放有些擔心:“不怕夜長夢多嗎?”

“你都說了是夢了,我不讓它成真,它就永遠只能是夢。剛才說到哪了?”

剛才?哦對,話題是跳開了,說到哪來著?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司藤自己想起來了:“哦,說到丘山了。”

又是丘山,她的前一世,永遠也繞不開這個如蟻附膻的名字。

秦放說的是沒錯的,丘山從來也沒教過她什麽,物種趨吉避兇的本性使然,讓她覺得,丘山就是天,只要曲意討好順從,她的天就是晴的。

然後,意識是如何漸漸蘇醒的?

是有人狼奔豕突哭逃著叫她“妖怪”,是有些偶然趟進渾水來的小道士叫她“孽畜”,是同類臨死前掙紮著咒罵她“豬狗不如,沆瀣下流”?

事後想想,世事何其諷刺,小孩子讀書,啟蒙讀物是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她不是,她被四面八方咒罵痛恨,罵到暈頭轉向時自己也開始問自己:我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於是開始留心,在街頭巷尾聽人講鬼怪故事,有意無意向人打聽道士和妖怪是不是天生對立,也會故作天真去問:“會有道士養個妖怪嗎?”

對方哈哈大笑:“道士怎麽會養妖怪,假的吧!”

有時候想想,如果邵琰寬不教她讀書認字明理,她永遠是個唯命是從不分青紅皂白的孽畜妖怪,也許就沒後來的那麽多掙紮。

一路向東逃亡,心中的結解不開,像所有陷於困頓的人一樣,寄希望於訪道、求佛、甚至那些從西方來傳教的神父,但他們總說一些玄妙的句子,要她自己悟。

什麽萬法由緣生,隨緣即是福,要她逆來順受嗎?這麽說,丘山做的都是對的了?

什麽借問安居何處,白雲深處是我家。她要有家還會亡命天涯嗎?

什麽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這是五行缺打嗎?

又想到邵琰寬曾說若有不明白的,就去書中找尋,浩瀚書海,充棟典籍,或許能給她指路呢?於是雜七雜八,還真是看了不少,形形色色故事,千奇百怪際遇,無人與她雷同,卻也歪打正著,教她一點一滴,悟自己的道。

竇娥是真冤,她若是竇娥,一根藤絞死張驢兒,一根藤吊死逼供的太守,才不傻兮兮引頸就戮,六月飛霜血濺白練又能怎麽樣呢?死了就什麽都沒了。不過話又說回來,竇娥是個弱女子,只能任人擺布,所以絕不能弱,就是要做個讓人聞風喪膽的妖怪,道門不敢欺她,妖界也不敢妄動。

還有嶽飛,十二道金牌催命,明知道是個死還要回來,換了她不會的,人仁我仁,人義我義,你不仁不義,我就要扯塊大旗打自己的江山做自己的皇帝,不受鳥人鳥氣……妖怪嘛,沒那麽多束縛,也不怕什麽欺君之罪。

……

後來到了姑蘇渡頭,等船過河,來一條說是渡米工的,又一條是載瓦罐的,再一條渡人已滿,河道裏深深淺淺,水痕交七交八,久久不散,她看著看著,忽然就想明白了。

這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道,莫問前程,各行各道,同道為親,道不同不相為謀,生如長河,渡船千艘,唯自渡方是真渡。

司藤對秦放說:“你說的沒錯,知道同類相食大逆不道之後,我確實也不怎麽好受,事後也的確沒有再做過同樣的事——東逃時,我放出風聲說自己又連殺三妖,那是為了讓丘山怕我,他摸不清我到底有多大能耐,就不敢對我隨便下手了。”

“但做都做了,我又不想一死謝罪,我還想活著,我也就原諒我自己了,當然,別人可以不原諒我,可以來找我報仇,盡管來吧,打的過我就把我的人頭取走,打不過我就有多遠滾多遠,別在我面前討嫌。”

“沈銀燈這件事,我沒什麽好為難的,拿不到妖力,以半妖之身活著,不被人殺死也會像人一樣老死的,從知道她是赤傘開始,我就下了決定了。我和沈銀燈,誰也不是好人,她想我死,我想她死,各憑己力,願賭服輸。這就好像我們藤,為了爭陽光爭水分爭空氣,難免遮掉那些枝幹羸弱的——你們人是扶老攜幼幫助弱者,我們妖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大家道不同,不相為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