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三個主子

景隆四年二月初三,是田七職業生涯中十分特別的日子。

這一天是她成為太監的七周年紀念日。

七年前的今天,她只有十一歲,因為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她利用紫禁城的管理漏洞,進宮當了個太監。過了兩年,逢上先帝駕崩,今上即位,次年改元景隆,一直到現在。

田七還記得先帝駕崩時的熱鬧場面,那時候她只是個無名小卒,連著穿孝好多天,被總管帶著去先帝停靈的地方嚎幾嗓子,以示哀痛。

現在,她依然是個無名小卒,她依然在穿孝,她依然在哀痛。

這回是真的哀痛,痛苦死了!

眼前死的這一個是宋昭儀,與田七只有半個月的主仆情分。半個月前,田七花了大力氣,又是托人又是使錢,來到宋昭儀身邊伺候。

別看宋昭儀只是個四品昭儀,但前途無量。她之前只是個小小的才人,入宮不到半年,很快得到皇上寵愛,後來又懷上龍種,皇上一高興,直接給晉了昭儀。只要她成功誕下皇嗣,無論男女,加封是肯定的,最差也是婕妤。

是人都知道燒熱灶,因此宋昭儀身邊的位子很搶手。田七之前在內官監,是個從六品長隨,她花了自己一多半的積蓄,謀了個冷衙門的監丞來做,監丞是正五品。有了這個正五品的帽子,她來到天香樓時就夠格近身伺候昭儀主子了。也是她正趕上了,宋昭儀身邊的太監搞鬼,被昭儀主子開發了,於是田監丞頂上,引得無數人羨慕嫉妒恨不提。

田監丞長得好看,嘴巴又甜,腦子也機靈,昭儀主子很是喜歡,不過半月光景,一主一仆已然打得火熱,昭儀主子隱隱有把田七當心腹的趨勢。

眼見前景一片大好,卻誰也沒想到,宋昭儀生孩子時難產死了。不止大的,連小的都沒保住。可憐那小皇子,小胳膊小腿的長得十分健全胖乎,被抱出來時早已斷了氣。

田七哭了個肝腸寸斷。二百多兩銀子,求爺爺告奶奶燒了多少香,老天爺啊你這不是坑我嗎!

當然,心疼昭儀主子也是有的,畢竟這主子待她著實不錯。

一提起這個主子,田七又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前兩任主子。她之前伺候過一個美人一個才人,倆人都是能入皇上眼的美人坯子,可惜兩個主子無一例外地均在田七到職一個月之內身亡。

再看看眼前這個。

……你大爺!

天香樓是宋昭儀生前住的地方,她死後靈柩也停在這裏。宋昭儀年紀輕輕沒留下血脈,唯一的孩子這會兒正躺在她懷裏,於是夜晚沒有男丁給她守靈。她位分低,也不能由皇上的兒子來守。

所以這事兒也只能由太監代勞了。

田七自告奮勇,主動承擔了守靈的任務。反正她是天香樓裏級別最高的,又得昭儀主子疼愛,給主子守個靈也是本分。

在春寒料峭的夜晚獨自守著一口棺材,絕不是什麽美妙的體驗。大概老天爺也覺得昭儀主子死得可憐,天氣驟然就冷下來了,凍得人指尖發木。此時已經是初春,炭盆撤了,田七也不好麻煩旁人再點來炭盆,眼前燒紙的火盆又不足以取暖。她跪在地上,只好兩手嚴嚴實實揣在一起,外面有風吹進來,她冷得縮了縮脖子。

還是想哭。

她攢了七年的錢,都他娘的用在打點人上頭。可惜打點完一個死一個,死了一個又一個,死了一個又一個……好苦好累好崩潰!

田七有一種被命運玩弄的無力感。

於是她又哭了起來,眼淚糊著眼睛,眼前模糊一片。她幹脆緊閉雙眼,放聲嚎啕,反正這裏只有她一個人,完全不必顧忌儀態問題。

倘若有人責問,她可以說自己是哀痛過度,不能自已。

哭了一會兒,她伸手向身側的地上摸了摸,摸到手帕,拿起來擦幹眼淚,把手帕又丟回原地。

接著哭。

靈堂裏空曠冷清,四周掛著白幡,門大開著,風吹進來,白幡隨風輕晃,白亮的燭火被吹得不停跳動,像是在迎接逝者的歸魂。

靈堂內跪著一個人,背影纖細,腰背無力地駝著,肩膀塌下來,一抖一抖的。

滿室回蕩著這個人的哭號,“主子……你為什麽要死啊主子……”頓了頓,吸了吸鼻子,接著哭,“你死了我可怎麽辦啊……”

這是紀衡剛一踏進靈堂時看到的景象。

聽到那人的哭號,紀衡的臉色暗了暗。昨天是二月二龍擡頭,挺好的日子,乍聽到宋昭儀生產,本以為會雙喜臨門,卻沒想到是一屍兩命。他在產房外等了一天,從日出等到日落,聽到母子皆未能保住,一時間不敢相信,站起來時身體踉蹌了一下,便被人扶回了乾清宮。

到頭來竟未能見上宋昭儀最後一面。

紀衡白天已經來看過宋昭儀一次。今天晚上他無心召幸,乾清宮冷冷清清的,他出門信步閑走,便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天香樓。樓外值夜的太監看到紀衡,剛要報唱,卻被他制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