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尋芳草

汀州回來的時候,正是宮裏喪鐘大鳴的時候。

容與入禁苑會同百官祭奠去了,各種的儀式走場,早折騰過了兩個時辰。鐘響了,一輪哭祭已畢,想是再過一刻便能回北苑了。

薊菩薩在院裏練功,雙環刀舞得呼呼生風。汀州愁眉苦臉坐在金井口上,那邊刀風過來,他晃了晃,險些跌下去。

薊菩薩收起刀喲了一聲,“這小身板這麽不經摔打?瞧著天天捧劍,神氣活現的模樣。這會兒受了涼了?壞了肚子,腿虛?”

汀州哪裏有力氣插科打諢打渾,擺著手道:“我心思重著呢,將軍別拿我打趣了!”

薊菩薩把刀插回戟架上,回頭看了看,狐疑道:“大都督交代的差使辦砸了?”

汀州一聲嘆息:“別問了,回頭郎君定要大發雷霆,我是備好了。”

薊菩薩一面盥手一面道:“的確是個多事之秋,殿下這時候崩逝,大都督府裏的喜事也要耽擱下來了。”

蔫頭耷腦搭腦地沒接話茬子,要是婚期問題,倒用不著苦惱得這樣了。

薊菩薩湊過來問:“大都督和少夫人怎麽樣了?上次宴上來這麽一出,這親還成麽?”

說起來那次容與真是顏面無存,一個女人,當著朝中同僚撒潑發瘋,任誰也受不了。換作他,早八百年修書叫她爺娘領她回去了!雖說如今女人不像從前受約束,可到底還得依附著男人。這倒好,一個高官之主,弄得夫綱全無。還沒娶進門的媳婦惡名遠揚,日後還有什麽臉在場面上走動!

汀州諱莫如深,主子的閑話不容他談論,橫豎他覺得裏頭總有內情。如今也不好說,他們做下人的背地裏也揣摩,莫名其妙牽扯進了娘子,總有個因果吧!

薊菩薩轉過臉朝門上看,給他打了個眼色。他知道是郎主回來了,忙起身迎上去。只叉了叉手,還沒開口,容與便一陣風似的過去了。隱約撂下一句“進來”,汀州稍一頓,他已經進了門牙裏面。

他顛顛跟進去,容與站在案旁解孝帶子,看了他一眼,“她怎麽說?”

汀州延挨著,支吾了半天才道:“娘子說不回將軍府,若老夫人和郎主不能體諒……”

他聽了這話心頭火直拱起來,手心裏捏出了汗,臉上卻裝得從容,“便如何?”

汀州壯了壯膽應道:“便請二位大人自保重身子,當沒有她這個外甥女。”

他聽了連聲冷笑,汀州十歲入府,貼身伺候他也有五六年了,那樣的神態竟是從沒有見識過的。一個以儒出名的人,突然間變得面目猙獰,如何不叫人心悸?

他嚇得腿肚子轉筋,鼓了半天的勁才道:“郎主,小人多嘴一句。其實娘子性子也犟,小人畢竟是個仆役,興許不入娘子法眼。郎主何不親自跑一趟?娘子不敢駁您,您去了,她自然就跟著回府了。”

容與氣壞了,哂笑道:“我去做什麽?如今她翅膀硬了,誰還能留得住她?由她去!”他自己發了一通火,心裏一陣陣發緊,鈍重地痛起來。一手撐著,把虛軟的身體壓在雕成書卷樣的案頭上。嘆了口氣,不無嘲弄道,“橫豎有藍笙在,至少不會吃外人的虧。”

汀州不敢說話,眼巴巴地看著他。想了半天方試探著問:“小人回府調人手去?把那座宅子圍起來,這樣也叫郎主放心。”

“我有什麽不放心的?她以後不和沈家相幹,她愛自甘墮落,全憑她高興!不許調人過去,沒有內賊,引不來外鬼。就是叫重兵把守集賢坊,治標不治本,有什麽用!”他煩躁地揮手,連著把大堂裏的兵卒都趕了個幹幹凈凈。

挪動著灌了鉛的腿,跌坐進圈椅裏時像轟然倒塌的山。他的世界沉沒了,她走了,脫離了他,從此蕭郎是路人麽?為什麽他落得這樣的下場?這就是違背人倫的懲罰?他的罪孽到了,留不住她,一無所有。

可是仍舊放不開手,他明明知道不能夠,他為自己的私欲感到羞慚。恨只恨這血緣的羈絆——斬不斷的令人切齒的羈絆!

他猛然立起來,頭有些暈眩。他也顧不上了,飛快地解開身上的軟甲,肢體沒有了束縛,他才覺得自己還活著。汀州的話何嘗不是他想做的?他也有要去尋她的打算,只是放不下面子,害怕讓她誤以為妥協。

她一定恨他從不給她承諾,他沒有信口開河的習慣,如果辦不到,就不能為了討她一時歡喜而騙她。許她個未來,鏡花水月般觸摸不著,不是比一開始就清醒地認識殘忍麽?

他什麽都看得透,什麽都能洞悉,所有的大道理都可以說得頭頭是道。但這又代表什麽?愛情從制高點落下來,和他迎頭相撞,把他砸昏了頭。他滿腔不得舒展的郁結,像禁錮在雞蛋殼裏,手腳蜷曲,時間久了痛得幾乎泛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