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月明

日子依舊這麽不溫不火地過。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天雖轉涼了,近來卻總覺躁悶,因為容與大婚在即,她表面是無所謂,心裏始終撒不開手。賀蘭說該是你的,千萬不要輕言放棄。錯過了,少不得抱憾終身。

她一個人坐在鋪滿月光的台階上,把臉埋在臂彎裏。

該是她的……他該是她的嗎?不是,他是知閑的。自己如今也不是無主的幽魂了,許給藍家,像那時和夏九郎的婚事一樣,又變得身不由己。陽城郡主從藍笙的家書裏知道他們定親的消息,結結實實高興了一通。自己親自來蘭台探望她,隔三差五地托宮裏內侍給她遞東西傳話,儼然好婆婆架勢。布暖自己有些理虧,藍笙沒把她的實際情況告訴郡主,她這樣未免有坑人的嫌疑。藍家對她越好,她越是於心不安。

容與自從那日送了吃食就沒再出現過,大約斷了念想,徹底拋開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憶兩人之間發生的點滴,郁結難解,匯聚成一個苦難的焦點,要把她的靈魂洞穿。

為什麽她不能像他一樣絕情?她比他陷得深,他任何時候都能保持鎮定,她卻不行。這麽不公平!她是他生命裏的煙花,刹那芳華。而他一個淺淡的微笑,她竟都要用盡一生來遺忘。

她擡頭看,無邊的月色籠罩著皇城內外。想念他,無奈身不由己,她跨不出這重重高墻。

今天是七夕,宮裏各處張燈結彩。靜謐的夜裏,隱約聽得見禁苑裏傳來的嬉笑聲。她想他應該在府裏賠著知閑吧!陪她乞巧,和她商議大婚事宜。她心裏艷羨也無法,知閑幸福得名正言順,她還在肖想著別人的東西,自己也覺得齷齪不堪。

她嘆了嘆,在這男人堆裏做官,遊離在世界之外,幾乎沒人記得她是女人了。

她起身回藏書樓裏吹滅油燈,出來給門落了鎖,便循著台階下樓去。

穿過配殿裏的穿堂,後面是她的下處。一桌一榻一條畫,簡潔利落得像男人的處所。摸著黑吹亮了火眉子,沒有祭月的香,只好點了熏香代替。南邊一溜窗洞開著,把香爐擱在條案上,她歪著腦袋看了一陣,頗有些淒涼的景象。

將軍府裏一定很熱鬧,香儂玉爐她們在結伴穿針摘花吧?自己孤零零地對月空嘆,實在沒趣得很。雙手合十拜了拜,兀自咕噥著:“盡點意思,也算沒白過這七夕!”

靠著窗框邊上的楠木抱柱,看塔子一點一點燃燒。白天要登點目錄,一直是坐著,坐久了腰酸背痛,有了機會願意多站站,走動走動。她在屋裏旋了幾圈,等再去看爐鼎裏,小小的一截香化成了灰,中間只剩一星微芒。閃爍了兩下,漸次黯淡,煙也斷了,徹底沉寂下來。

她拿銅剔子撥了撥,長久積澱下來的灰變得生硬。橫豎沒有睡意,便端著貔貅爐到樹根底下去,一頭撥一頭敲,把底裏的灰餅子清剿了個幹凈。

花樹那頭有個人影移過來,原以為是到金井裏打水的內侍,再定睛一看,玄袍皂靴,頭上束著青玉發冠,居然是容與。

她怔住了,傻傻叫了聲舅舅,“你怎麽來了?”

他蹙著眉,嘴唇抿得緊緊的。說思之若狂,趁著別處笙歌,避開南衙十六衛來尋她?這麽荒唐的事,自己到了這會子也沒明白過來是怎麽發生的。單想著見她,冒了那麽大的風險,只為見她一面。見了之後又發現無話可說,開始反省自己的一時沖動。平素不是這樣的人,最近總幹些肆意妄為的事。想起她和藍笙已經是板上釘釘,真真悔之晚矣。

他垂著兩手,直愣愣的模樣一定可笑至極。他簡直成了個頭腦簡單的傻子!她得意麽?會暗裏恥笑他麽?分明拿捏不準自己的心態,偏還要端著架子教訓別人。

他大感羞愧,甚至沒有勇氣面對她。她迎上來,眼裏有灼灼的光。他下意識退後一步,艱難道:“我巡視,順便過來看看你。”

她的嘴角緩緩浮起笑,巡視用得著穿夜行衣麽?她就是這麽沒出息,他稍稍一點曖昧不明的態度,就完全讓她忘了之前種種的不快。她心裏是歡喜的,他沒有回府陪知閑,這時候踏著夜色來看她。背著所有人,讓她聯想到書上說的“夜奔私會”,油然生出別樣的刺激性來。

他突然想倉皇逃遁,害怕自己在她眼裏落了短,更害怕被她嘲弄。他規整的人生經不起任何汙點,尤其在她面前,更要保留住最後的尊嚴。

“許久未見你,你好我就放心了。”他說,“早點歇著,我去了。”

怎麽沒能輕易讓他去呢!她搶先一步扣住他的手,“不許你走!”她帶著孩子樣坦白的執拗,“不是因為想我才來的麽?何必自欺欺人!”

他難堪至極,慘然望著她。她非要把他最後一點殘存的理智摧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