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徘徊(第2/2頁)

她仰起臉,純凈的眸子定定看著他的眼睛,“舅舅也有深愛的人吧?咱們做個買賣,把你心裏那個人的名字拿來做交換。只要你說,我就告訴你。”

他冷冷看著她,“沒學著好的,奸邪之道學了個十成十!”

她慵懶一笑,“其實跟了自己不愛的人,對女人來說是很痛苦的事。我不及知閑走運,起碼她愛你,嫁給你就是幸福的。我喜歡一個人,不敢說出口,你能體會麽?”

這樣驚人的相似度!天下的苦情大約都是一樣的。他擡頭看,天高雲淡,青灰的墻頭高高矗立著,直指霄漢。他突然想放棄,知道她愛的是誰又怎麽樣?是要促成她的姻緣,還是因妒成恨,把那人劈成兩半?

“由得你吧!”他半晌方淡淡道,“你及笄了,如今又拜了女官,我問得多了你難免厭煩。既然做了決定,今後是福是禍都要自己承擔。我希望你做任何決定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要知道一步錯,滿盤皆落索。我這不是訓斥,是告誡。聽不聽的,你自己多掂量吧!”

就這樣?她有些急,“你不想知道那人是誰了嗎?”

適才孤淒的模樣一瞬就褪盡了,他又恢復了平素克己的神氣。沒有習慣就沒有欲望,近來似乎太過沉溺於這段不切實際的感情了,這麽下去不成。他走投無路,只好硬起心腸,像拔疔一樣,連皮帶肉地把她拔出來。

他整整肩上護甲道:“我說過,由得你。你不願意聽我的話,我多說也無益。管來管去管出你的一肚子怨恨,何苦來!只是你若是持無所謂的態度,我覺得還是藍笙好些,至少他待你一心一意。”他又擡頭看看,“天色不早了,我還有幾處門禁未巡視,就不停留了。你回集賢書院去吧!”

她怔在那裏,仿佛心臟破了一個巨大的窟窿,血液和生命一齊從那缺口消耗流逝。她被抽光了力氣,踉蹌地扶著宮墻幾乎栽倒。他再不管她了,徹底丟棄了她。他果然不愛她,她先前到底哪裏來的自信,有一刹那竟以為他會和她一樣癲狂。走到這步,夢也該醒了。他向來不多情,不會為別人損害到自己。以往關心她、體恤她,完全是看在他們的甥舅關系上。她服管,那很好,皆大歡喜。她不服管,百般勸諫無效下,他也不會浪費時間再啰嗦。索性撂了手,圖自己清靜。

這到底是個何等涼薄無情的人啊!她蹲下來,把額頭抵在膝蓋上。罷了,到此為止吧!他們之間所有的恩情便在這裏攔腰切斷,再沒有以後了。

從情上來講,其實他算不得堅強。他發現自己的性格原來那麽矛盾,開始對她察言觀色,一面愛,一面小心防範。只要發現絲毫異常,他就像個精神失常的瘋子,暴躁、易怒、歇斯底裏。他想克制,之所以說出那番話,真的是下了狠心要和性格裏的最軟弱處訣別。他承受的所有一切別人都無法體會,他害怕再這麽下去會被她瞧出端倪,屆時她怎麽看待他這個舅舅?但凡談論起他,總是一臉輕視鄙薄的神情。拖著長腔哦一聲,連舅舅也不屑叫,張口閉口他啊他的。設想起這些他就渾身發冷,尊嚴是他唯一蔽體的東西,如果連這個都沒有了,他還拿什麽來面對她!

所以寧願她畏懼,寧願她不解,也好過叫她鄙棄。

他說要走,確實是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她如今不把他放在眼裏,再沒有剛來長安時的惕惕然了。她學會了周旋,學會了狡賴,十句裏頭沒有一句真話。他失望之尤,敗興之尤,還留下來做什麽?繼續同她耍嘴皮子功夫嗎?

他回了回頭,原想再看一眼便作罷。不說全然放棄,至少騰出點時間來做個調整。可她卻蜷縮著蹲在地上,成了小小的一團。

他的心攥起來,“怎麽了?”他彎下腰看她,急道,“是有哪裏不舒服麽?我帶你上太醫院去。”

她一直沒有擡起頭,“不要緊,頭有些暈罷了。舅舅走吧,不用管我,我歇一陣就好的。”

他到底還是不放心,伸手去托她的臉。她咬著唇,眼裏蓄滿了淚,輕輕一顫便滔滔往下落,落在他手上,落進他心裏。他聽見高築的圍城瞬間崩塌的聲音,連呼吸都尖銳地刺痛起來。

她搬他的手指拭淚,哽咽著叫舅舅。屈腿順勢跪在地上,手臂攀上他的頸子,在他耳邊喃喃著:“你要丟下我麽?再也不要我了……”

原是不該的,上次已經逾越,他告誡過自己再沒有下次,結果還是犯了同樣的錯誤。他扔不開,不忍、舍不得。他也貪戀她的溫暖——把她拉起來,鬼使神差地重新抱進懷裏。緊緊地箍住她,刹那便體會到了一種蒼涼的安寧,以及情感上所有可以想象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