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花難

他是方正齊楚的君子,像鑲金壁畫上最俊俏的郎君。面孔上恰到好處的堅持,手指按在她肩頭,然後察覺了什麽,退開一點,重復著:“我要聽真話。”

她聽見耳朵裏轟鳴的嗡嗡聲,一圈大似一圈,直要把人震得支離破碎。她尷尬地搖頭:“你別問,為什麽非要知道?”

他直起身,不再執著於她的回答,自顧自地揣測著:“的確是有這個人的,對不對?你來長安不久,見過的也只有藍笙,是他嗎?”

布暖突然想試探,她比了個輕倩的手勢:“那不盡然,誰說我只見過他?還有你呢!倘或見過的都有可能,舅舅怎麽論呢?”

容與緘默下來,像玉簪試探地劃過皮膚,淅淅地泛起溫柔的牽痛。看她的目光多了憐憫的味道,帶著溺愛和無奈,慢慢說:“你這孩子,倒同舅舅開起玩笑來!我只是擔心你,希望你將來有個好歸宿。既然你不願說,那我不問就是了。等哪天想明白了,不方便告訴我就同外祖母或是知閑說,也是一樣的。”

她的情愫倘或要傾訴,還真是除了他,誰面前都不能透露。她低下頭:“到時候我只告訴你,只能告訴你。”

他微微地笑,這樣也足夠了。暫且留住她,知道她在那裏他便安心了。深閨裏空自美著,保得住張臉不給她帶來災禍,這是他最要緊的責任。在他擁擠忙碌的生命裏勾勒出這麽一筆,人生似乎才是圓滿地找到了真諦。

再端詳她,胭脂和鉛華混到了一處,亂糟糟,嚴重影響了她皎皎如明月的臉。他摘了汗巾去活泉上蘸水,回身遞給她:“喏,擦擦臉吧!”

她料想是花了妝,看來回了長安要到街市上去一趟。聽說有個胡姬開了爿水粉鋪子,比一般牙婆倒賣的東西好。西域運進中土的貨,淋了雨也不脫妝,這點比現在用的要強得多。

她杏眼含嗔:“我的花鈿怎麽辦?香儂畫了半天的梅花妝,我想留著。”

他啃著下嘴唇想了想,心平氣和:“我替你擦吧!”

布暖勉強裝作大方,心卻緊張得要撲騰出來。她一向是果斷的,不知何時起變得黏纏了。只想著要和他在一起,靠得近了,說不出的親密無間。仿佛這一刻他就是她的,和別人無關。

他在她對面半蹲下身子,把汗巾攏成小而結實的團,一點一點地掖,不敢往重了擦,怕不小心又弄疼了她。她擡著臉,眼皮子低垂,大約是不好意思看他,微微閃躲,頰上酡紅一片。

他的呼吸拂到她臉上,似乎是覺得沒有固定不太湊手,於是捏住她尖尖的下頜,像對待價值連城的上等三彩花瓶,小心翼翼地擦拭。她被托住了臉覺得愈發的窘,要轉頭又叫他扳正了,萬般無奈索性閉上眼。他手上的動作變得遲緩,帕子拂過皮膚的力道越發輕了,輕得像春日裏吹來的風。她不敢睜眼,漸漸什麽都聽不到了。流水啦、人聲啦,離得越來越遠,仿佛飄到了天的那一頭。她只能感覺到舅舅的手指,深沉的憐惜,指腹炭一樣的灼熱。

容與終於頓在那裏,觸手所及細若凝脂。她閉著眼,睫毛纖長,天生一張小巧豐潤的嘴,微嘟著,瑩瑩泛著紅艷的色澤。似乎羞答答,還有孩子般稚嫩的一面。他腦中轟然巨響,茫然重復著,這是最適合用來親吻的嘴……他居然有股沖動,想碰觸,哪怕只是一下。

他的手指關節僵硬,稍稍一動就吱吱咯咯地響。略微移動,儼然要花盡全身的力量。靠近一些,心怦怦急跳。他有種被幽囚起來的錯覺,她在眼前,卻似乎很遠很渺茫。突然他震了一下,猛力掣回手,連臉都變了顏色。

布暖睜開眼,他快速轉過身旋到池邊去,汗巾在水裏來回地漾,勉力道:“花鈿留下了,過會子回去上粉,氣色看著要好些。”

她伶仃站在那裏若有所失,看天上的雲翳,輕淺像紗流動。她嗯了聲,不知怎麽的鼻音很濃重。長長噓了口氣,她說:“我餓了。”

他方才絞了汗巾站起來,早已經恢復了一貫的從容,拭著手道:“是時候開席了,我送你到外祖母那裏去。下半晌閑來無事就在房裏歇著,雖說未見過夏家大人,萬一遇著熟人也不好。”橫豎他下了決心要叫她少見人了,這會子後悔讓她跟著來高陵。老夫人和知閑是有目的的讓她給親戚朋友瞧,好選上一門登對的人家結親。他並不是這樣打算的,當初非逼著她同往到底為了什麽?只為了把她帶在身邊,因為留她一個人在家不放心嗎?他驚訝地發現,其實他對她有這樣強的控制欲。這似乎不太正常,她到了年紀,明明藍笙是目前來說最好的人選,他卻極力地反對,不許她收他的東西,甚至要阻止他們來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