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雲空

她尷尬異常,扯了扯嘴角道:“藍家舅舅來了?快請裏面坐。恕我招待不周,我眼下這模樣原不該見客。你瞧瞧,我恁麽躺著也不好說話。”她對玉爐道,“還杵著?快扶我起來。”

藍笙只是笑,半眯著眼道:“又不是外人,犯不著這麽的,躺著就是了。”

布暖也倦怠,既這樣說了也沒什麽,便吩咐香儂道:“你喊人搬架屏風來,請藍將軍那邊坐。”

香儂應個是,恭敬引了藍笙落座後走到廊下支使人去了。

轉頭乳娘秀進來,從丫頭手上接了托盤,把茶壺杯盞一一在藍笙身側的矮幾上鋪排開。布暖看一眼,那套茶具是她從東都帶來的。上好的精瓷陽春白雪般的,幾朵粉色的梅花從一面疏疏環繞到另一面,單是供著也叫人足意兒。乳娘拿這套家夥什給藍笙用,可見是對藍笙有多另眼相看。

果然,秀的語調裏帶著十足的客套溫存,她說:“藍將軍許久沒到府裏來了,想是軍務忙得很,難得還要抽了閑趟兒來家,真真是有心人。我們娘子昨晚扭了脖子,今兒一早起來就成這樣了,將軍千萬多包涵些個。”撩了袖子往杯裏注茶水,邊道,“這是繡球片子,雨前龍井兌了茉莉花粉壓的篆兒,是我們娘子親手拌的料,平常實舍不得拿出來用的。”

藍笙笑得春光無限,應承道:“那是給藍某臉面,多謝嬤嬤了。”

秀忙道:“奴婢可不敢擔這一聲謝,將軍忒客氣。這是我們娘子的囑咐,藍將軍不是尋常的客,來了自然要盡心侍候。”

布暖歪在榻上,忍不住覺得背上冷汗淋淋。她摸了摸鼻子,發現秀如今打誑語愈發得法了,眼色也不遞一個,那樣的篤定沉穩,頗有大將之風。

門外兩個小廝已經挪了折頁插屏進來,吭哧吭哧一路往胡榻前搬,仆婦按下了獸足底座,幾個人通力合作朝榫口上插。藍笙趁這档兒又飛快瞧了她一眼,因著天氣熱,她的頰上透出淡淡一層粉,似乎是被汗浸過,臉色更顯得細膩如緞帛。雲裳花容,倘或不說是扭著了脖子,這幅海棠春睡圖何等入畫,又是何等扣人心弦!

再相看已然遲了,視線被屏風結實擋住,他生出了望洋興嘆的惆悵。怏怏別過了臉去看杯裏的茶篆,壓了花的餅子在沸水裏彌漫出濃濁的綠。他低頭聞聞,有種交錯的發甜的香味,和別處吃到的茶是不同的。

“今兒舅舅不在,你是來尋他的嗎?”那頭的布暖說,存了點轉移注意力的企圖。

藍笙唯有沖山字式漆畫屏風笑:“我來府裏,便只能來尋他?我知道他昨兒送知閑回去,這會子不知在不在路上呢!”

布暖搖著蒲扇茫然看屋頂:“那你來可有什麽要緊事嗎?”

藍笙耙了耙頭:“也沒有什麽要緊的事,我父親門下有個弟子在永元做州牧,這趟進長安辦事給我帶了些荔枝,我專程送了來給你。路上日頭大,到府裏怕已經晤熱了。眼下讓人送到窖裏去凍上一凍,回頭取了送一盒給老夫人,余下的你自己留著慢慢吃。那些荔枝是快馬運進京的,拿冰渥著,且能存上三五日,不壞的。”

布暖聽了也不知怎麽說才好,總伸手拿人家東西,萬萬的不好意思,遂道:“多謝你,留些給外祖母就是了,其余的你帶回去給府裏大人吧!我沒有什麽可孝敬你的,哪裏能厚著臉皮一次又一次接受你的饋贈呢!”

藍笙不喜歡她太客氣,客氣了顯得疏遠,無形裏就會叫人鈍了口。

“你放心,我得了兩筐,另一筐早給我母親送去了。你也別說客套話,我瞧你分明是個灑脫人,怎麽又帶上濁世氣了?不過是些吃食,值當你謝我的嗎!”他說著站起來,在地心兜著圈子邁了兩步,想朝屏風那面探看,又忌諱邊上有人侍立,於是忍住了。心裏只埋怨著好容易來一趟,為的就是看看她。她倒辦得妙,弄了這麽塊木頭隔著,存心難為他。

他垂頭喪氣,來前有好些話要說,真見著了卻都忘了。背著手繞室徘徊,只差拖著腔板一唱三嘆,便像個琢磨學問的夫子了,思來忖去,試探著問道:“老夫人可和你提起過什麽?上次賀蘭敏之來後,老夫人那裏有什麽說頭沒有?”

布暖唔了一聲:“舅舅都和祖母知會過了的,不能有什麽說頭。不過是庭院緊閉,往後再不叫他們登堂入室了。”

藍笙嘩地打開折扇,邊搖邊道:“如此方好,索性都交代清了,日後心裏有數。”隔了半晌又問,“容與還同老夫人說了什麽沒有?”

布暖是個明白人,這會兒一味的裝木訥,只道:“這點子事已經夠叫人臊的了,再說別的,想來對我沒什麽好處。舅舅是玉汝於成,我卻沒有哪裏能報答他,自己慚愧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