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三章 兩相之爭(第4/6頁)

陳逆什麽都沒有說,只默默地把頭發浸在了淘米水裏。

我知道自己今日要走的第一步已經邁出去了。

“讓我來吧!”我撩高自己的衣袖,細心地幫陳逆搓去頭發上的汙穢之物,“獄卒我已經打發了,盒子裏還有些酒菜,壯士待會兒可以吃一點兒——”

“我不要什麽酒菜!”沉默中的陳逆突然擡頭擒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之猛似是要將我的手骨捏斷。

“你是誰家的小妹?”他問。

“痛——”我驚呼一聲,急聲道,“崔遼是我長兄,我九歲時被賣進教坊做了舞伎。”

“你是崔遼被賣進教坊的幺妹?”陳逆一愣,忙松開了手,“妹子,對不起,這酒菜我不能吃。”

我苦笑一聲,收回了手,側過身子,胡亂地把大開領的輕紗外袍攏了攏:“壯士是嫌我卑賤,嫌我帶的東西和我這個人一樣,不幹凈?”

“不!不是!”陳逆握著拳,目光炯炯,他那兩片開裂蛻皮的嘴唇張了兩次,又緊緊地合上,最後,只默默地又把頭發沉進了水桶裏,“將死之人,謝姑娘厚愛。”

眼前的陳逆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樣。他沉默,不善言辭,他有敏捷的身手,卻有一張愚笨的嘴,在他刀刻一般的面龐下,藏著的是一顆重情重義的、溫暖的心。

我輕輕地把手放在了男人的腦袋上:“你為什麽不逃?你的腦袋不該掉在西門外的臭泥裏,你的腦袋該和阿兄的一樣掉在戰場上。”我撩起早已變了色的淘米水一把把地澆在他頭發上。這幾日,我對他知道得越多,就越覺得像他這樣的人不該死在汙穢不堪的刑場裏。

“我不能逃,我不能讓陳氏一族的百年基業毀在我手裏。”

“貴人的事,我不懂……我只覺得,你該死得像你自己。”我輕嘆一聲,喃喃道。

陳逆把頭從水桶裏擡了起來,深褐色的水滴沿著他的頭發不斷地往下流,流過他血跡斑斑的額頭,流過他臉上的鞭痕,流進他的嘴角。

我抽出絹帕拭去他嘴角的汙水。

“你叫什麽名字?”陳逆看著我,沾了水的睫毛微微地顫動著。

“杜若。雍門街上的舞伎都以花草為名。”我把絹帕擰了擰放在他手邊,“擦擦吧,這水臟了,我去求求他們,看能不能再換一桶。”

“你給了獄卒多少錢?”

“我陪他們過了三日。”我低頭不去看陳逆的眼睛,起身站了起來。

“別去了!”陳逆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對不起,杜若。我若早些遇見你,一定會贖你出教坊。可如今,我的命已經不是自己的了。你明日拿我的頭,去左相府找世子陳盤,他會替你贖身的。”

“贖身?贖了身又能去哪裏呢?”我從自己帶來的包袱裏取出一壺九醞遞給陳逆,“喝一口吧,明天刑場上人多,怕沒機會同你飲一杯送別酒了。”

“嗯。”陳逆接過酒壺,怔了怔,然後仰頭狂飲。

我看著他嘴角蜿蜒流下的酒液,在心裏默默地嘆了一句,陳逆,對不起了。

喝了那一壺九醞,陳逆很快就暈睡了過去。

趁著夜色,我悄悄地離開了死牢。張孟談交給我的事情已經完成;剩下的,便要看他的了。

晚上,陳逆會被人偷偷運出死牢,有人會報信給右相闞止,告訴他陳世子陳盤謀反作亂,鋌而走險救走了摯友陳逆。

如果事情不出我們的預料,那麽,齊國左右兩相的爭鬥不會在明日結束,反而會從明天起愈演愈烈。只有這樣,我們才能讓無恤有足夠的時間找到失蹤的範吉射——那個被我無意中救活又放走的範氏宗主。

陳逆被救後的第三日,我坐在淄水邊的小院裏,抱著酒壇,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

“阿素,範氏素祁,阿素,範氏素祁……”

淄水河畔那個面黃肌瘦、單薄謙恭的女子讓我心甘情願地救治了與趙家有著不共戴天之仇的範吉射。她用了四天的時間,騙取了我的信任和憐憫,最後,還帶著我對她的喜愛消失得無影無蹤。

阿素消失後,我把遇見她的事告訴了張孟談。張孟談細細盤問了我和阿素相遇後發生的每一件事。當我告訴他,阿素父親的左手比常人多出一根小指時,他深褐色的瞳仁裏燃起了滔天的怒火,他攥成拳的右手似乎下一刻就會揮上我的臉龐。那時,即使他還沒有說出範吉射的名字,我也已經猜到自己做了一件多麽糟糕的事。

初到臨淄城不過十日,我就掏心掏肺地幫了對手一個大忙——這個認知讓我懊喪,更讓我害怕。設下這個局的人,她了解我,知道我懂醫術,知道我會到淄水泛舟,她甚至清楚我不會見死不救的脾性。而我對她,卻一無所知。

為了將功補過,我提議張孟談派人假冒陳氏救出被關在死牢裏的陳逆。陳逆是被齊侯判了斬刑的罪人,如果有人強行救他出獄,則罪同謀反。陳恒與我無仇,但這個時候,我需要在齊國引發一場更激烈的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