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求策問道

(一)

橫穿都城的曲水延伸悠長,流經各處都有不同的意境。東側流楓嶺下的碧秋池固然是繁華熱鬧,西側廣潛山下,卻也有嶙峋山巖,幽謐空谷。

夜色已是極濃,廣潛山下無人行走,唯山腳河流上漂泊著一只輕舟,燈火隱隱,隨風飄搖。

“你輕點。”船艙裏傳來不滿的嗔責。

艙中燭火正隨著波浪的起伏晃悠不定,說話的少女面龐皎潔,左手按在右臂上,白皙細長的指間正流著殷紅的血液。她蹙起眉看著身前一臉寒霜的黑衣男子,惱道:“你還生氣?那魏讓說自己的右臂被你的隨從偃風弄傷了,今日就來傷了我的右臂。所謂因果相報,本也沒錯,可為什麽是報在我的身上?”

還不是因為你自己不自量力學人家做梁上君子?

黑衣男子冷冷看著她,雖不發一言,但眼中的鄙夷卻已說明了所有心事。

少女終於被他看得心虛,紅著臉撇開目光,將手裏一直捏著的飛刀扔在桌案上,赧然道:“那日你給了我飛刀後,我回府問過三叔,他認得這飛刀是江湖遊俠魏讓使用的暗器。前幾日在清林苑,我才知道魏讓如今是湘東王蕭璋身邊的人。七郎也曾和我說,那夜在慧方寺裏,是使著飛刀的人有意刺殺太子,但依我看,蕭璋卻並非這般大逆不道的人。你大概也聽說了,過了明日我就要去北朝,只是心裏的疑惑終究放不下,所以今夜才冒險探行湘東王府的。”解釋完,她又補充道,“我不是不自量力,只可惜經驗尚淺,今後多走幾趟就好了。比如你,來去如此自如想必這些年沒少幹過……啊!都說了你輕點!”

雲憬聽到後面耐心喪盡,一把奪過她的手臂,拉開她捂在傷口的手,濕過絲帕便擦上那道傷痕。想是夭紹當時閃避及時,刀傷看起來並不深。雖是如此,那傷口襯著周遭雪白晶瑩的肌膚,還是顯得格外的猙獰怵目。他的心沒來由地被疼痛憐惜的情緒緊緊束縛,越是如此的不可自抑,越讓他惱怒交加,因此手下的動作更不避輕重,全無素日的溫文爾雅,疼得夭紹直吸冷氣。待撒了藥粉用白紗包裹好,雲憬擡頭一望,才見夭紹面色蒼白,眸間淚水盈盈,十分無辜地看著他。

方才……真的很疼嗎?

雲憬追悔莫及的神色在沒有戒備的心防下如此清晰地顯露在那雙淚眸中,待他駭然醒覺時,已然晚矣。面前的少女望著他有些怔忡,探究的目光仿佛是初次相識的陌生。見他懊惱至極地轉過頭去,她卻又輕聲一笑,此刻倒大度溫柔起來,全無方才的刁蠻,碰了碰他的手臂,輕聲說:“沒關系的,我不疼了。”

雲憬不語,背著她洗凈了手,敲了敲艙壁,命艙外的人行船。

輕舟蕩行仿若孤雲,艙中兩人各坐一側,都望著窗外的曲水若有所思。夭紹在沉思中偶爾側首看一看雲憬,只見燭光下那人的面龐十分模糊,似正在消融的冰雪,如此孤寂寒冷,令人不敢靠近,也無法靠近。

過去的八年不知他究竟經歷了什麽,竟讓昔日朗朗昭昭的白雲之子變成了如今這般模樣。夭紹有些黯然,撫著自己的右臂,幽然嘆了口氣。

沿此河東去經過一道窄澗,水流甚急,穿梭的夜風飄蕩山峽,更是格外盛猛。在外撐舟的漢子方說了句“少主小心坐穩了”,輕舟便遽然一晃,艙中燈燭撲滅,夭紹剛包裹的右臂不經意碰到桌案,忍不住低低痛呼出來。黑暗中有人伸來一雙手臂,將她攬至身側,小心翼翼托著她的右臂,仿佛是舉著珍奇瑰寶,一動不動。

“多謝憬哥哥。”夭紹回頭微笑時,蘭花般的芳香刹那溢滿雲憬的口鼻。

雲憬感受著掌中所握的柔軟,還來不及反應什麽,輕舟又在此刻重重一蕩,似從高處墜落低處的劇烈搖晃,艙中二人不由齊齊向後傾倒。夭紹受姿勢所累,更是無法找到支撐點,身體被雲憬全然抱在懷中,面龐一瞬近到幾乎貼上彼此——溫熱輕軟的呼吸柔柔拂在面龐,仿佛正是自己在無數個沾染了漫天血光的夢魘裏渴求的——雲憬心神猛震,倉促將臉移開,誰知唇卻在不經意碰到她的臉頰,細柔的肌膚、滾燙的溫度,頓時似火烙般灼入心頭,失神之間,狠狠將夭紹推開。

右臂的傷口經此折騰徹底裂開,夭紹咬住唇,望著黑暗中雲憬寒如冰水的目光,不禁一個激靈,悄悄避至艙中角落。

舟過山澗,漸行漸緩。艙中二人的呼吸也慢慢平穩,夭紹摸索著燃起燈燭,自己撩起衣袖,重新換著紗布。

雲憬靜靜坐在艙壁窗旁,雍容清淡的模樣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夭紹自己的幻覺。眼看她一人包裹得費盡,他還是伸手過來,接過紗布,輕輕纏繞好。

兩人一路無言任輕舟行到碧秋池雲閣之外,船剛停下,在岸邊等候得焦急的鐘曄不待雲憬下船,他已跳入舟中,掀開簾帳瞧到夭紹時不由一愣:“郡主也在?你的手臂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