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舊 十   攝魂離魄(第4/9頁)

她曾笑他說,這麽小的宅子,不如還是偷偷回使君府住吧,只一個他住過的薜荔院就比這裏開闊精致。他卻臥在榻上,用書蓋在面上遮住日光,聲音沉沉地說:“我這樣的出身,今生今世能有片瓦存身已經是大幸。這裏很好,人生在世,即使王侯將相起居睡臥又能占地幾許?”

現在想來,他們之間,確實是從他搬出去之後,開始變得疏遠的。她忙於各種案件,他忙於聚會講學,經常十天半月見不到面,即使時時寫信互通,也只能讓他們更加感覺到那種疏離。

那時他對她說,阿瑕,你要是不會查案就好了。

她生氣極了,仿佛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被推翻,從此再無驕傲立足的憑借。兩人第一次發生那麽激烈的口角,她跑回去發誓再也不見他。然而第二天早上,他輕輕敲開了她的窗,遞給她一枝桂花,下面一個盒子。

桂花香甜的氣息讓她整個閨房都陷入馥郁,而盒子中的那個手鐲讓她一夜的郁悶委屈都化為了無形——

那裏面放的,正是他們商量了許久之後,定下來的樣式。兩條互相銜著尾巴的小魚,就像他們一樣,相依相偎,永不分離。

黃梓瑕沉默地想著往事,跟著禹宣往裏面走。

繞過粉白照壁,穿過開著睡蓮的天井,後堂是他的書房與臥室,三間大屋毫無阻隔,打通之後,只以書架和博古架隔開。

禹宣走到書桌前,伸手將抽屜拉開,從所有東西的最下面,抽取出一封信,交給黃梓瑕。

黃梓瑕見那封信上沒有收信人,也沒有落款,完全空白。她擡手接過,詢問地擡頭看他。

他慢慢地說:“某一日,我從齊騰家回來之後,發現自己的幾案上……多了這一封信。”

黃梓瑕將未曾封貼過的這個信封打開,發現裏面只有薄薄一張雪白素箋。

她將素箋抽出,攤開仔細閱讀上面的熟悉字跡——

              十數年膝下承歡,一夕間波瀾橫生,滿門唯余孤身孑立於世,顧不願手上淋漓鮮血伴我殘生。所愛非人,長違心中所願,種種孽緣,多為命運捉弄。他生不見,此生已休,落筆成書,與君訣別,蒼天風雨,永隔人寰。

黃梓瑕看著這一紙素箋上的淋漓墨跡,這略顯散亂的字跡讓她的後背隱隱冒出一絲冷汗,整個人仿佛呆了一般,站立在那裏,一動也不敢動。

因為這字跡,這般熟悉,讓她覺得這一個個字,幾乎如同一個個可怕的怪獸,正向著她顯露出最猙獰的面目,要將她的魂魄意識全都吞吃進去——

這是,她自己的字。

這世上,沒有人比她更熟悉的,她自己的字。

她只覺得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膚的汗毛,都直豎起來;她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冒出針尖一樣的冷汗;她的呼吸不暢,讓她的身體瑟瑟發抖,臉色也在瞬間轉為灰白。

禹宣望著她,慢慢地說:“我認得這字跡……我想,你必定也認識。”

黃梓瑕用力地呼吸著,企圖讓自己胸前狂湧的那些血潮平息下來。可是沒有用,無盡的恐懼,在一瞬間籠罩了她的全身,讓她無法抑制,幾乎要轉身逃離,逃開這撲面而來的暗黑巨浪,逃離這即將吞噬掉她的可怕深淵。

整個頭顱內嗡嗡作響,她丟開這封信,用自己的手捂住耳朵,拼命地想要讓自己恢復一點理智。

她擡起頭,瞪著面前的禹宣,一字一頓地問:“這是什麽?你的意思是……”

他凝望著她,眼睛一瞬不瞬,聲音低沉而沙啞:“我的意思是,在你提醒我注意沐善法師的時候……或許,你自己之前也曾見過沐善法師?”

誰知道呢?

他們面對的,或許是真,或許是假,或許是半真半假。

至少,她確實不知道,自己在什麽時候寫下了這樣的信,又如何送到了他的案頭,最後,又怎麽會把這封信忘掉。

在她提醒禹宣的時候,殊不知,自己也有一些記憶中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在不知不覺之中,留下自己也未曾覺察過的痕跡。

黃梓瑕用力按著自己的太陽穴,卻無法抑制自己的喘息聲。

而禹宣望著她,低聲叫她:“你……不記得嗎?”

黃梓瑕用力咬牙搖頭,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那張素箋飄然落地,輕如棉絮,無聲無息。

一直冷眼旁觀的李舒白,撿起那張素箋,端詳著上面沒有擡頭也沒有落款的這幾行字,默然看了一遍,緩緩開口問:“這是梓瑕寫給你的?”

禹宣避而不答,只站在那裏,望著黃梓瑕。

黃梓瑕卻點頭,慢慢說道:“這字跡……是我的。”

禹宣默然閉上眼,重重點了一下頭。

李舒白打量著上面的字體,緩緩說道:“學衛夫人楷書的,天下人極多,為何覺得這信便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