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仇

紀宜春第一次說話,叫的不是“爸爸”、“媽媽”,而是“姐姐”。

因為他的父母總是很忙,一直都有工作要做,留在他身邊的除了保姆,就只有姐姐。

姐姐好溫柔啊,帶著他吃飯,陪他一起玩耍,給他準備玩具,明明只比他大了十歲,卻成熟地像個大人。

一開始,紀宜春以為“姐姐”都是這樣的,等到後來在幼兒園裏認識了小夥伴,聽他們講自己哥哥姐姐怎麽欺負自己,他才意識到,原來他的姐姐是特殊的。

在紀宜春的印象裏,姐姐的脾氣總是很好,說話總是輕聲細語,會對司機和保姆說“謝謝”,被父母罵,也是沉默地聽著。

姐姐的成績也很好,考試經常拿滿分,回家卻從來沒有提過。等到紀宜春上與姐姐同樣的學校時,他才知道做到這一切是多麽不容易。

如果不是那件突發事故的話,他想,姐姐應該會考上一個好學校,認識一個同樣溫柔好脾氣的丈夫,再生一個可愛的小侄子。

那件事是怎麽發生的呢?

仔細地從回憶,多年過去,這件足夠改變他家庭的大事,似乎只剩下幾幕場景。

飯桌上,父母宣布姐姐將會出國讀書,她眼底流露出茫然的濕意;姐姐抱著他痛哭,他安慰姐姐不想走就留下;再後來,就是姐姐死訊傳來時,他怔在原地,然後不斷地和人求證。

姐姐去世那年,他才八歲。他沒有被允許參加葬禮,只記得當時來了很多人,父母哭的很傷心。

葬禮之後,就是另外一種生活了。

父母不再那麽忙,回家的頻率大大提升,兩人偶爾會吵架,但大部分時間是一同坐在客廳裏發呆,偶然間聽到什麽響動,就會忽然跳起來,驚恐地環視四周。

他們的朋友偶爾會到家裏來,紀宜春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叔叔。

那天他過生日,穿上小姑給買的蘇格蘭長裙,眉心點著一顆觀音痣,被保姆阿姨推著去給父母看。在進門時,一個衣著考究的男人正從書房出來,見到他一愣,然後笑了:

“你和你姐姐長得很像。”說罷,伸手摸了摸他的臉。

他能感覺到對方身上有淡淡的香氣,也能感覺到對方手指尖觸碰他臉蛋時散發的暖意,但保姆阿姨卻和嚇著了似的,猛地將他摟在懷裏,非等到男人離開後才放開他。

從那之後,保姆阿姨就再也不給他穿小姑娘的裙子,也再不給他點觀音痣了。

在他十二歲那年,父母身邊的朋友有人因性、侵、幼、童被抓,判有期徒刑十年。他聽到父母聊天時悄悄嘆息:總算能松口氣了。

十八歲那年,父母兩人習慣在外各玩各的,很少回家,但還是花錢買了個大房子。

在搬家時,他們名正言順地銷毀了關於姐姐的一切,並笑著告訴他:活著的人不應該總是沉浸在過去的事情裏。

他們怎麽會知道,這些年過去,姐姐在他心裏,就只剩下一個淡淡的影子。

又或者說,姐姐在活著的時候,本來就只是一片沉默的影子。

二十歲,以前住的老房子被賣出去,在成交的那一天,他專門從學校開車過去。主人家脾氣很好,邀請他一起收拾花園——這家孩子對花粉過敏,打算把原本的玫瑰花拔掉,種成一片薄荷。

他眼睜睜地看著一株株玫瑰被鋤頭翻進泥土裏,然後聽到有人“臥槽”了一聲,挖出一塊白骨。

骨頭早被氧化了,一鋤頭下去,利索地斷成幾截。主人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小心戴手套將骨頭收撿好,換了顆樹埋下去。

他撿到了姐姐生前的小鏡子。

鏡子是他們偶爾一次出門,從小攤子上淘來的。他記得姐姐很喜歡,老是帶在身上,頭發亂了,就拿出小鏡子照一照,每當這個時候,他都覺得姐姐像個小公主。

他將鏡子撿回去,同姐姐的照片一起鎖在床頭下的櫃子裏,偶爾拿出來看一看。

這一年,他去了姐姐去世的那個國家,專門去找了姐姐原本要去的學校。回國之後,他開始搭建自己的人脈,想方設法查當年書房門口遇見的叔叔,又找到退休的保姆阿姨,從對方那裏探聽消息。

原來,他的父母在生意上十分依仗那位強、奸、犯,也的確是在對方的幫助下,他們能夠獨辟蹊徑,在紀家家族裏一枝獨秀。

“……姐姐的死,是因為他嗎?”紀宜春問。

紀氏夫婦打了個磕絆:“怎、怎麽可能!”

但又想到宜靜正在身邊,只得緩緩閉上了嘴。

紀宜靜側頭津津有味地聽完弟弟的講述,像是在聽別人的什麽故事,感慨道:“原來是這樣啊。”

原來當年的她,在別人眼中是這個形象。

紀氏夫婦原本就心虛,此刻再聽到宜靜說話,生生打了個寒噤,悄悄地向後縮了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