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對於小穗而言,雖然也曾有幸得以窺見過幾次龍顏,但和承景帝單獨面對卻是絕無僅有的。

她匍匐在地,連頭都不敢擡起,自報了名字與身份。承景帝對她很是陌生,因問了一句:“你說的名字,是怎麽寫的?”

“大小的小,穗……就是禾穗、麥穗的那個穗。”她戰戰兢兢地道。

“哦,明白了。”承景帝不經意地應了一句,心裏自然而然出現了“穗”這個字。

禾木生惠,這偶爾的巧合,讓他不禁想到了惠妃。

對於惠妃的死,他始終心存遺憾。她活著的時候被不爭氣的弟弟高煥牽連而失寵,好不容易傳出懷孕的消息後,曾經一度榮華顯耀,然而小心再謹慎,最終還是躲不過流產這一“意外”的發生。

此後她終日郁郁寡歡,一見到承景帝便哭訴自己是被暗算的,要他為自己做主。他起初還能安慰一番,後來厭倦了那習慣性地哭訴,漸漸減少了去探問的次數。

他心痛於那個夭折的孩子,不想提及亦不忍回顧,甚至不想再看到惠妃那花容憔悴的模樣。殊不知,她在那樣的境遇裏越發神思恍惚,竟至跌入水中,就這樣慘淡地離開了人間。

近日來他總是夜難成寐,除了邊疆傳來的軍情令人煩惱之外,朝臣們對君王無嗣的議論也讓他痛苦。

他也曾有過孩子,那個眉目清秀的兒子,是他與貴妃的至愛珍寶,卻在幼年不幸夭亡,從此成了橫亙在心中的刺。此後也有過後妃誕下嬰孩,卻也沒能活過三歲,多年以後,惠妃腹中的胎兒一度給了他多少的期望與欣喜。然而有過多少期盼,就換來多少失落……

就在剛才他批閱奏折頭暈目眩,伏在幾案竟然睡著了過去。

在那短暫而朦朧的夢中,他儼然又坐在了景仁宮一樹碧桃下,看著惠妃持著銀剪與彩線,含著微笑縫制肚兜,說是要為將來的寶兒準備好。

一夢歡悅溫暖,他已經很久沒有夢到惠妃,沒有想到關於她的一切,包括那個無辜的孩子。

然而風吹簾動,殿外傳來余德廣的詢問聲,將他生生從那美好幻夢間驚起。

眼前依舊是堆疊如山的奏章,禦書房內,空空蕩蕩,冷冷清清只有他一人。

面對此景,承景帝心緒低落。為排遣憂愁,他還命余德廣取來佳釀,在窗前自斟自飲。然而酒入愁腸心口灼熱,不勝酒力的承景帝越發覺得氣短胸悶,只得長嘆一聲,拋下酒杯大步而出。

起初他是去往昭德宮的,然而守門的太監稟告說榮貴妃去了馬場。承景帝猶豫過後,想要再往馬場尋她,然而一路上想到貴妃如今那不冷不熱的樣子,心境變得更加復雜。就在這樣的糾結中,他不知不覺間轉而來到荒蕪的景仁宮前,懷著沉重的心情推門而入,獨自進了前殿,見那曾經被惠妃奏響的古琴已經蒙塵,更心生悲涼,撥弦緬懷。

誰又能想到,原本以為寂寥無人的景仁宮中,還有這樣一位應該曾經見過卻已不記得的宮女存在。

“你擡一下頭。”或許是因為那個夢,他在這一天格外念舊。

小穗遲疑著,惶恐著,輕輕擡起了頭。

……

隨後的一切,是荒唐,是迷亂,也是痛苦。

醉意未消的君王覺得小穗似曾相識,她也感受過景仁宮曾有過的和睦溫暖,她是見證,她是故人,是惠妃的替身,更是他有愧有悔有苦有憾的宣泄。

……

寂寥幽深的大殿中,紗簾垂落飲泣不絕,所有的過往都成為空白,小穗在那一刻才真正明白了,什麽叫做命不由己無力回天。

她在承受屈辱的時候,心裏想著的,只有楊明順。

可是該怎麽辦呀,她除了默默哭泣,一點辦法都沒有。

君王依舊沉默著離去了,幽寂的景仁宮中只有她一人,雪白的獅子狗懵懵懂懂從後院奔回,跳到她臂彎間,似乎不明白向來笑眼彎彎的小穗為什麽哭紅了眼。

她最終麻木地一件件穿回了衣衫,盤好了發髻,抹去眼淚後,抱著獅子狗離開了景仁宮。

這個她再也不想踏足的地方。

趙美人見到她帶著獅子狗回來,驚喜之余也發覺她神色不對,然而問了幾句也得不到回答,疑心小穗是在景仁宮撞到了鬼魅,趕緊叫人準備祭品,拉著小穗一同跪拜請求觀音保佑。

她跪在觀音大士前,心想著剛才那件事,一定就得這樣被埋藏了。

死也不能開口,不能讓人知道,尤其是,小楊。

她心痛得快要碎裂。

事情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發生,又無聲無息地結束。小穗在那些深夜獨自飲泣,開始刻意回避與楊明順的見面。然而更可怕的是,經過了渾渾噩噩的若幹天之後,她才意識到一向很準的月事居然沒來,小腹也總是酸脹不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