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初夏時節的南京已是滿城青翠,這幾日連綿細雨淅瀝不止,滋潤了紫金山蔥蘢草木,漫漲了玄武湖清澄水面。穿街而過的小河兩畔垂柳濃黛,河邊石道上馬車碾過泛著濕光的青磚,吱吱呀呀由遠至近,車窗內灰色布簾間或一晃,裏面的人寂靜地望向沿街風物。

這輛馬車穿街過巷,最後抵達了位於柏川橋轉字鋪的內守備廳,江懷越從車中下來,遞上文書之後,在門外等待守備太監的傳召。

南京雖是舊都,但建制與北京幾乎相同,二十四監亦一應俱全,其守備太監執掌內廷各衙門,承擔守衛皇陵宗廟,關防皇城禁衛及管理庫房收藏、地方進貢等要務,與宗室勛臣所任的南京守備及南京兵部尚書三足鼎立,共同協防管理舊都及周圍地帶,也是掌有實權之人。

這內守備廳就是守備太監日常辦事之處,江懷越在門外等了好一會兒,才有人出來將他引了進去。

他進了公堂,堂上卻並無人端坐,守備太監既然還未到位,江懷越也只能站立等候。又過了一陣,堂後側門內傳來咳嗽數聲,才有人慢慢地踱步而出。

來人四十來歲,樣貌平常,著深青色麒麟服,進得堂中也沒出聲,就朝正中一坐。

江懷越以前在京城時曾與這袁涿有過數面之交,但眼前情形有變,也沒主動寒暄,只是上前依照慣例拜見問候。袁涿擡起眼看看他,淡淡道:“原來是江掌印,好些年沒見了,未料居然在南京重遇。”

“江某如今到南京禦馬監任職,諸多事務或許不甚了解,還請袁公公多加提點。”江懷越言語簡單,並不願在此做低服軟,更不願曲意奉承。

袁涿揚起唇角笑了笑:“這南京的禦馬監麽,與京城大有不同,說白了也沒什麽大事要做,江掌印可得放下身段,別還以為自己活在過去,能夠呼風喚雨。”

江懷越低著眉睫,平靜地道:“江某明白。”

“既然如此,我還有公務要忙,你先跟著去內廷禦馬監,要做些什麽的,他們會跟你說。”袁涿拖長聲音說罷,沒等江懷越告辭,就起身離去。

有人過來給江懷越領路,他也沒多問,跟著對方出去,重新上了馬車,迤邐轉入長安街,入長安左門,進了皇城。再經由護衛核驗,下車後換乘轎子進入內廷。

南京皇城與內廷也可謂雕梁畫棟金碧輝煌,江懷越被帶到了禦馬監,門口卻冷冷清清沒人等候。進了大門,才算有小太監迎上前來,問及其他人,卻說各自在崗,不曾收到通知要來迎候新任掌印。

江懷越懶得和他們計較,叫那個小太監帶路,親自去了馬廄和草場。誰知每到一處,都半晌找不到人員,差人叫了許久,才有數人懶懶散散從旁邊房屋伸著懶腰出來,一個個午覺還沒睡夠的樣子。

江懷越沉著臉站在草場邊,要是這在北京禦馬監,不等他發話,楊明順等手下早就揣摩心意,該懲戒的懲戒,該警告的警告。而今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境況下,他只對著衣冠不整的眾人掃視一眼,說道:“從今往後,就算要休息也得輪換著來。”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江懷越已經轉身離去。

待等他背影遠去,醒悟過來的眾人才開始罵罵咧咧。“不過是被貶謫到咱們這裏的,居然還不識趣,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就是,還以為這是京城呢?西廠都沒了,脾氣倒還在!”

其中一人將眾人拉攏到一起,壓低嗓子道:“以前的王掌印可不像他這樣,咱們千萬不能被這新來的拿捏了,哥幾個想想辦法,好讓他知道南京跟北京不是一回事!”

於是眾人嘁嘁嚓嚓商議起來,全然不顧旁邊馬廄裏已經沒了幹草。

*

江懷越就此在南京禦馬監安頓下來,身邊少了楊明順等熟悉的人,一下子變得冷清而無趣。

冷清和無趣在以往的生活裏其實是常態,他本來就不是喜愛熱鬧歡聚的人,更不貪圖享樂與閑適。卻是無事可做倒讓他感到了無限空虛,從來都忙著各項事務的他忽然失去了忙碌的方向,就好像振翅飛翔的雄鷹被關進了狹窄的牢籠,只覺壓抑與無奈。

短短幾天,他就看到了南京禦馬監管理粗疏,人員流於懈怠,牧養戰馬數目不清,所轄禁衛也行為散漫,與京城簡直不可相提並論。江懷越本無意與南京內廷中人作對,但種種現象看在眼中,如芒刺在背,讓他實在無法忍受。

他在旁敲側擊數次都沒有效果之後,終於忍不住召集了禦馬監所有人員,以及受禦馬監統領的禁衛頭目,將庫房的賬簿與各種記錄取出,命他們一一上前應答。果然不出所料,這些大小管事的對自己職責範圍內的事務闡述不清,有的甚至一問三不知,江懷越臉色陰沉,翻出賬簿錯漏之處,直拋擲到他們身上,叱令重新核查登錄,務必全數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