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夜風從宮墻另側卷來,層層覆壓的古銀杏金葉簌動起伏,紛紛飄落,很快就鋪滿了磚石地。

四周悄寂如深海。

江懷越停下了腳步,站在滿地落葉間,看著金玉音來到近前。她仍是幹幹凈凈的妝容,神情平靜得好似之前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督公是要去值房嗎?”她微笑著問道。

江懷越淡淡道:“不是,你倒記得今夜是我輪值?”

金玉音垂下眼簾,笑了笑:“我是向人打聽的……只因為,想見督公。”

江懷越挑了挑眉梢:“那就是特意在此等我了?”

金玉音白皙的臉頰上也微微緋紅,她很少有這樣的時候。“督公難道就不想知道,我為什麽當日要托人傳話嗎?”

江懷越神色如常,看著她道:“我知道金司藥自己會說的,又何必發問呢?”

金玉音怔了怔,自嘲似的淡笑道:“什麽事在您面前都無所遁形,看得太透,是否會失去很多人生樂趣呢?”

“比如?”

“比如,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若是分得太清楚,想得太明白,也許就會錯失那種心動的感覺……”她從來沒有提及過這樣的話題,此時說來,倒也帶著幾分少女滿懷心事般的悵然。

江懷越沉默片刻,道:“金司藥不會是說,因為對我有好感,所以才叫人傳話到司禮監大牢?”

金玉音抿了抿唇,上前一步,望著江懷越的眼睛:“督公,那天被帶出景仁宮的時候,我就鬥膽說了一句,你我終於同路了。”

他移開了視線,看向滿地落葉。“所以呢?金司藥難道先前不知道太後要做什麽?還是協同太後有意先設法將我置於死地,再大發仁慈網開一面,好讓我懂得,在這後宮之內,到底應該聽誰的話?”

金玉音神情錯愕:“督公為何會這樣想?我只是奉太後的命令去了一趟太液池,怎會有這般險惡用心?托人傳話,也實在是棋走險招,因為我覺得以督公的聰明才智,必定能尋根究底,抓住真兇的把柄。”她頓了頓,又懇切道,“太後要我去找督公,那我便去了,沒找到您,便又趕去了太液池,這一切都是機緣巧合,何來陰謀詭計?我只是一個小小女官,即便看出什麽也無權更無膽過問,但被關押的時候,忽然想到了自己曾經注意到的蹊蹺,便趕緊請人傳話,卻又怎知督公竟如此揣度!”

“既然金司藥這樣講,那就權當是江某妄自揣測吧。”江懷越喟嘆一聲,“不論金司藥用意到底是怎樣,但江某應該已經說過,不想在宮中尋找對食……更何況,金司藥明年就到了返回故鄉的年齡,又何必執著於這深渺不可測的宮墻之內呢?”

她擡眼望著他,目光中流露出幾分孤寂。“故園,已經沒有家人了。”

江懷越微微一怔,她又低聲道:“或許是您覺得玉音僭越,有違淑女禮儀,先父生前,也總是教導我要恪守本分,知書識禮。然而他沉醉於書海文壇一生,做官仕途崎嶇,退而歸鄉收徒開講,到去世時也不過幾名曾經的門生前來祭奠……與其回到那世態炎涼之地,還不如長留在此,至少在這深宮大內,我不會是無可依憑的孤女。”

她帶著無奈而微笑,目光深杳。“督公,您信嗎?其實……那夜我在太液池畫舫中,並沒有聞到異樣的氣息。”

江懷越的瞳仁收緊,片刻後才緩緩道:“金司藥,你這是欺君大罪。”

“為了督公,我不惜鋌而走險。”她語聲低微,卻斬釘截鐵,毫無猶豫。

江懷越端詳著她,問道:“你希望我做什麽?”

她先是一怔,繼而眼裏浮出淺淺笑意。“無非是希望督公能與我同心……還能有什麽呢?”

“為什麽非要是我?”

金玉音似是很訝異他會這樣問。“在這大內各監中,還有誰能勝過您呢?更何況……我總覺得,督公與我,應該是最適合在一起的同類人。您說對嗎?”

江懷越默默看著她,沒有回答。金玉音倒也不著急,柔柔地朝他行了個禮,道:“入夜天寒,既然您有事在身,玉音就不耽擱您時間了。督公能明白我的心意就好。”

說罷,她退後幾步,從地上拿起一盞絹紗彩蝶燈,獨自朝宮墻那端而去。

橘紅色的光影搖搖曳曳,逐漸隱沒在幽深間。

*

江懷越沒有再去禦馬監,而是直接去了值房。夜深人靜,值房內燭火躍動,他閉著雙目,腦海裏有揮之不散的許多念頭。

金玉音今晚說了不少,然而最令他在意的,只有一句話。

畫舫內的所謂酸味,完全是子虛烏有。

而他卻正是抓住了這條線索,通知了楊明順等人迅速做出反應,偽造出邢錕前去內官監庫房討要東西的記錄,並出錢收買了看管庫房的太監作偽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