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分流水(29)
李闖看到了一切。
他看到在暮色下火把燃起,天地昊寂,石苞手裏的馬槊亮得驚人,亮得他一雙眼都清明無比。
少年人的胸膛和手臂都鼓漲起來,他心底大慟,狂嘯一聲,這一聲,傷痛至極猶如厲風,好似將大寨外楊枝疊翠的葉掌也驚起了碧波狂瀾。
李闖撲殺過來,像暴怒的野獸。
他要救嘉柔,那是他此生最向往卻又不可求的姑娘,卻被人屠戮。李闖眼如血,掄起長矛便向石苞刺去,這一陣,來勢洶洶,石苞手中的馬槊被李闖挑飛,他大吃一驚,就勢在地上打了個滾兒,滑出丈把遠。
滾了一身的泥土。
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麽,石苞清楚自己未必是李闖的對手,一面退,一面大喊:
“來人!上弓箭手!”
李闖哭了,他看到嘉柔支離的身體,跪倒在她身旁,雙手顫抖著將她裙子撕扯下一塊,朝腹部一纏,把自己衣裳也扯了下來,背起嘉柔,綁在了後身。
“姜姑娘,我帶你走!”李闖哭的表情可笑極了,他大張著嘴巴,覺得五臟六腑都被人生生攪碎了。
有人圍上來,李闖把手指放在唇上一撮,發出嘯聲,不知從哪兒冒出一匹渾身黑亮的駿馬,揚蹄而至。李闖揮舞著長矛在無數個交錯的身影間劃出血潑般的光影,他怒吼一聲,雙臂力量賁起,連接撞開十多人,竟震得眾人紛紛後退,手持兵器,擠成團猶豫不敢上前。
少年人殺紅了眼,渾身上下仿佛充滿了無窮無盡的力氣和憤怒,誰上前,誰便被李闖手中長矛就勢串起,眾人大駭,在驚呼中躲避著李闖拋擲過來的屍首。
“滾開!”李闖如浪咆哮,他滿臉是血,是汗,是扭曲了的眉眼。他爬上戰馬,嘉柔軟軟的腦袋就耷拉在他肩頭,明明她這樣輕盈,可李闖覺得自己已經背負了整個世界。
馬蹄揚起,他舞動著長矛想要突圍出去。
眾人來不及反應,許多人尚且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只見馬上那人,像團巨大孤獨的黑影,和戰馬融為一體。他後背上的女子,衣裙翩飛,在一道白刃忽閃交手的刹那,被斬下一片,隔斷了人們的視線。
再定睛時,才發現那是女子的一片衣角,如早春的綠芽。
跌落在塵埃裏,猶自鮮亮。
又像一抹被摧殘的春意。
戰馬長嘶一聲,悠長而淒絕,載著兩人沖出大寨,在眾人的目視下猶如一記魅影消失在了蒼茫的暮色之下。
事情太遽然。
眾人依舊是懵懂無覺的。
石苞被長矛刮破了衣衫,他手臂受傷,汩汩流血。有人問他要不要追,李闖太勇,幾進幾出,堪比李虎,一個人在絕境時被激發的潛能震撼了每個人。
“司馬,司馬!”身後侍衛在喊他,已經帶了哭腔。
石苞一驚,帶著渾身傷痛跑進了桓行簡的大帳。
衛會傅嘏已在帳子裏了,醫官也在了。
桓行簡躺在床上,他活活疼暈厥了過去,旁邊,幾案上是一灘帶血的紗布。
“大將軍的眼保不住了。”衛會聲音發啞,拳頭緊握,“我進來時,大將軍的左目上插著一把匕首。”
石苞心頭被猛烈一擊,像被人狠狠捶在胸口,半晌透不上氣。
他一堂堂壯漢,對著床上生死不明的桓行簡,忽直愣愣地跪了下去,熱淚滾滾:
“郎君,是我對不住郎君……”
傅嘏也眼睛通紅,他把石苞攙起,說道:“眼下,不是哭的時候,醫官說了,大將軍此刻十分兇險……”
“我一定要親手殺了姜令婉!”石苞霍然跳起,像想到什麽,他扭頭就要往外沖,被衛會攔住,“你已經殺了她了,隨李闖去吧,他背著個死人能逃到哪裏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他入蜀入吳,否則,早晚能搜捕到他,即便他放出去什麽消息,誰又信他一個鄉巴佬?”
衛會十分沉著,“李闖先不必管,要緊的是,安穩大寨中將士們。”
石苞被勸住,看醫官重新為大將軍的眼睛纏上一層又一層的紗布。桓行簡悄無聲息的,人躺在那兒,仿佛生機在一縷一縷地消逝。
這種感覺,讓石苞驚懼又悲傷。
“毌純雖已敗亡,可吳軍已渡江,一面接應了李蹇父子,一面準備侵奪淮南,絕對不能讓他們知道了大將軍有事。”傅嘏神色凝重,看了看床榻上的桓行簡,又看了看石苞,“我鬥膽做主,等大將軍醒來移營許昌。這個時候,該給二公子去信稟告實情,也好早做兩手準備。”
聽這語氣,儼然要給桓行簡準備後事了,石苞悲難自抑,傅嘏對他說這番話,是拿他當桓氏家臣看的,有征詢之意。
“我聽傅先生的。”石苞失魂落魄,他不知道傅嘏又和衛會在商量什麽,茫茫然走到床邊,坐在了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