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分流水(3)

洛陽的月色,和十年前沒有什麽不同。

嘉柔又聽到爆竹聲,今晚,連寶嬰一幹人都帶上錢袋子結伴去了銅駝街。她推開窗子,梅花清冽的幽香和冷風一起流動進來,人不由打了個寒顫。

崔娘在她身後一邊扒拉著銅箸子,一邊瞥她,心裏盤算著今晚不知道桓行簡會不會來。也是巧,剛念叨大將軍,他人就來了。

“日日吃府裏的飯菜,該厭了,我帶你去街上改改口味?”桓行簡走到窗前一停,就這麽隔窗跟她說話,嘉柔垂了眼,又是很沉默的樣子。

既未拒絕,桓行簡一丟眼神給後頭的崔娘,崔娘忙將嘉柔手腕一拉,領到眼前,給她換衣裳披裘衣,歡天喜地的模樣:

“好柔兒,跟大將軍一同出去好好散散心,你聽我說,這上元節呀你得仔細咂摸,春天可就不遠啦!”一邊說,一邊順手拈起妝奩上的花鈿,呵化了膠,朝嘉柔眉心一貼,正是一彎纖纖初月,甚是可愛。

等嘉柔出來,桓行簡把新摘的一朵梅花別進了她的鬢發中,低聲笑:“你怎麽都好看,素有素的好看,艷有艷的好看。”

語調幾多纏綿,嘉柔不為所動,心想,我好看我的,關你何事?再一頓,腦子裏想的已經是花燈了。

出了大將軍府,便別有天地。放眼望去,月華流瓦下,任何一個方向通往的街市,都已成了燈海,綿亙遠去,浮浮沉沉,星星點點,直到盡頭跟天河相接,仿佛自人間就能去了九重蒼穹。

嘉柔輕輕驚訝了聲,眉心那,花鈿幽幽明明地跟著閃動,像花極快地開謝。元日掛起的桃符尚未摘下,店鋪兩邊,便又架滿了遮天蔽月的花燈。

等真正到了銅駝街,置身其中,成千上萬的燈就如此絢爛璀璨迤邐排開,若不是道旁熙攘歡笑人語不斷,只當誤入仙境。既是賞玩,桓行簡只帶了石苞一人,他遠遠跟著,亦被這份熱鬧所吸引,人莫名變得懶散,是了,何人不想只過這舒坦暢快的日子呢?忙死忙活的每日,不也就為了這一刻?

到處都是攢動的人頭,嘉柔手被桓行簡緊緊牽著,她本不豫,卻又轉念一想我是來看花燈的要讓自己快活一回,管他作甚?如是想,目光越過人海,往遠去瞧去,忽然,哄的一聲,頭頂炸開個花團錦簇,只一瞬,便如流星般消失在墨藍的天幕裏了。

嘉柔仰頭看著,那長睫,在漫天煙火閃耀下纖毫可見,微微顫動,間或一眨,便是個眉眼彎彎笑意盈盈的模樣了。

目光一收,笑意還沒散正巧跟桓行簡的視線對上了,嘉柔一滯,隨即錯開又朝別處看去。

“有家鋪子的茶粥不錯,要嘗嘗嗎?”桓行簡提議,把人一領,正是上回被驅趕老嫗的茶粥鋪子,等坐下,兩碗熱氣騰騰的粥一上,入口別有清香。嘉柔拿著湯匙,一口一口地吃,忽然,桓行簡將腰間的荷包解下,系在嘉柔腰上,她微怔,桓行簡微微一笑,“我的俸祿自然是給你用的。”

舉動親昵而自然,嘉柔卻是個毫不領情的姿態,眉眼冷淡,直到粥吃完了要走人,聽桓行簡笑吟吟對老嫗道:

“賬我夫人來付。”

無奈之下,嘉柔只好解開荷包取出五銖錢,付完賬,二話不說,把荷包丟還給桓行簡:“大將軍的俸祿我消受不起,那些話,我記著的。可恨我不是個男兒身,否則,跟人一道做買賣未必不成,也不用受你奚落。”

“原來,柔兒這麽記仇的?”桓行簡笑笑,忍不住在她那張艷光無匹的臉上劃了一劃,大街上,這舉動未免輕佻了,嘉柔橫眉冷對,躲開道,“你少碰我,也別總跟我說說笑笑的,我根本不想同你說話。你沒有心嗎?你殺了我兄長,還旁若無人地跟我玩笑?你真夠無恥的。”

句句帶刺,縱然桓行簡涵養再好,此刻,被她疾言厲色一番拒絕面子上也掛不住。

旁邊,老嫗雖未聽清兩人在說什麽,卻見神情不對,兩手朝圍裙上一搓,笑呵呵勸道:“郎君跟夫人置氣了?”她一張口,帶著濃濃的蜀腔,牙齒掉了幾顆,似乎講話漏風,“燈多好看呐,我老太婆守寡十幾年了,想跟老頭子鬥嘴也不能了,你小夫妻別置氣啦,快去賞燈吧,別辜負了這麽熱鬧的上元節呐!”

嘉柔想反駁,嘴唇動了動,看老嫗佝僂著腰在這寒風裏又獨自去忙活了,一個人,孤零零的。她鼻子一酸,不滿地看了眼桓行簡:“你難道就不能多給這婆婆幾吊錢?”

說完,臉一霎紅了,帕子纏著手指一圈又一圈,忽的,人又不動了,下意識摸了摸小腹。桓行簡見她有恙,關切問道:“怎麽了,是不是累著了?”

嘉柔臉上燙意不散,可語氣卻柔和了下來,細聲道:“孩子剛鬧呢。”說完,面上流露出亦覺神奇的表情來。她第一次當娘,有時煩,有時好奇,有時又覺甜蜜,整個人,每日裏不知要變多少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