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君子仇(15)

“也請你善待阿媛,那是你的女兒。”夏侯至在身後同他說了最後一句話,光線黯淡,桓行簡步子微微一停,沒有回首,他重新拿起那把油紙傘走出了監牢。

風雨不歇,廷尉後墻那多了輛馬車,按他的吩咐,石苞趕車晚到了半個時辰。嘉柔蜷縮在車裏,像疲憊的鳥,攏著翅,只把一顆小腦袋深深藏在鋪褥裏。

她閉著眼,在風雨裏沒有辨出腳步聲,只覺簾子被人一掀,寒風卷入,她這才驚惶地撐起身,下意識問:“誰?”

雨打在油紙傘上劈啪作響,嘉柔定定神,借一盞燈火,認出桓行簡的身影,還沒開口,他的手已經伸向了自己:

“下來吧,太初在等你。”

嘉柔一個激靈,清醒大半,外頭天色盤亙著一團子烏黑,她被桓行簡抱下馬車,兜帽往頭上一戴,幕天席地的風雨似乎就此隔斷,人被緊緊擁在他胸膛,桓行簡不容她掙紮一路把嘉柔領進來。

見到獄官,幾句話交待清楚,桓行簡似乎沒有要跟著的意思,嘉柔盯著他,許是夜色的緣故,許是風雨的緣故,在這陰暗潮濕破敗的監牢裏,她心裏竟多出些不合時宜的天真念頭:

他看起來如此平靜,難道,放過了兄長?

嘉柔渾身血液都燃燒了起來,她忽然拽住桓行簡的衣袖:“大將軍,我去好好勸我兄長……”

話沒說完,她看著桓行簡那雙宛若幽潭般冷沉的眼自覺地將剩下的話咽下去了。嘉柔松開手,不再說話,轉身跟獄官去了。

冷不丁瞧見那抹熟悉身影時,嘉柔一愣,急的將柵欄一抓喊道:“兄長!”

夏侯至回頭,似乎對嘉柔這麽快就到身邊有些訝異,他人清瘦了,眼眶下布著的灰青像蛾子投下的陰影,嘉柔頓時淚眼滂沱,哭道:

“兄長,我是柔兒啊我是柔兒……”

牢鎖一開,嘉柔疾步進去撲在他懷中失聲哭起來,關押數日,夏侯至並沒有如她所想的胡子拉碴落魄潦倒,相反,他的衣襟上還帶著嘉柔幼年時熟悉的一縷清幽,他用的香沒變,夏侯家的男人都是如此長情。

那個時候,住在洛陽,每到夏夜夏侯至會帶著她們去洛陽城城郊捉螢火蟲,點點綠光就藏匿在狹長的草葉間,忽明忽滅,天上有燦然的星子,地上有快活的人們。嘉柔年幼,早早困乏她伏在夏侯至溫暖的後背上眼皮粘得睜不開,兄長的衣裳裏有清甜的香,路過銅駝街,燈市如晝,火樹銀花裏閃過少年和稚童的身影,須臾即永恒。

自然,洛陽城還會有少年,也還會稚童,少年公子的衣服上依然會熏香,稚童也依然會在睡意裏做最香甜的夢。

夏侯至將她摟住,他許久沒有這樣抱過嘉柔了,他擡起手,不住輕撫著她顫抖的肩頭,微微垂首,下頜抵在她柔軟的發絲上不易察覺地嘆息了一聲。

“我沒辦法救兄長……”嘉柔很快哭了滿頭的汗,她擡起臉,像做錯事等待懲罰的小孩子,兩眼淒淒,“我沒用,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你罵我吧,你罵我吧……”

夏侯至紅著眼睛擠出一絲笑容,為她揩去滾燙的淚水:“成王敗寇,我技不如人沒能殺掉他,願賭服輸。”

嘉柔突然止住哭聲,呆呆望著他,好半晌,後知後覺般掐住了他雙臂,眼裏變得瘋狂起來:

“真是他殺了姊姊對不對?你知道了真相,你要報仇對不對?你告訴我,是桓行簡殺了姊姊,他現在還要殺你,他是我們的仇人對不對?”她失控地撼起夏侯至的手臂,眸子裏,生平第一次也有了濃烈的恨,“你說話呀,他是不是我們的仇人,你說話呀,我只信你,我知道你不會騙我,你是兄長,不是別人……”

牢房裏回蕩著她一聲比一聲淒厲的質問,嘉柔哭得失智。

“不是,”夏侯至心如刀割,捧起嘉柔的臉,逼著她冷靜下來,“沒有的事,你姊姊是病逝的,我親眼所見你相信我。我同中書令密謀此事,只有一個原因,我姓夏侯,我的祖輩父輩們為大魏流過血,送過命,大魏也是我夏侯家的榮光。大魏的江山一步步被桓氏蠶食,我願最後奮力一搏,只可惜,我失敗了。今日結果,我早想過,對於我來說,敗就是死,對桓行簡來說也是,這才是洛陽城。”他一把攬過嘉柔,不去看她的眼,仰起脖頸克制著眼淚,“是我對不住你,是我不好,我不夠疼愛你忽略了你,讓你現在為難,忘了我吧,柔兒,也忘了你姊姊,好好活著。”

嘉柔恍恍惚惚聽著他的聲音在耳畔流轉,時近時遠,她神情變得有些癡傻了,長發淩亂,可笑的黏在紅彤彤的腮上。

她一下什麽都不懂了,又成了稚子。

“你知道涼州的鷂子嗎?它們一直飛,一直飛,我見著鷂子的時候它們總是在飛。我問姨母為什麽鷂子要一直飛,姨母說我小孩子家腦子裏總稀奇古怪的。後來,”嘉柔喃喃看著夏侯至,居然笑了一下,“有個住在涼州很久很久的碧眼老漢,他可老了,胡子全白了,眼睛凹在眼眶子裏,像盛滿了綠綠的水藻,跟我們長的一點都不一樣,但他懂得可多了。他不嫌我腦子裏有那麽稀奇古怪,他說,鷂子的命就是要在蒼穹底下飛,它巡視著疆土,捕捉著獵物,等有一天,飛不動了,就是它死的時候。碧眼老漢還說,人跟鷂子一樣,來這個世上,要不停操勞,不停操勞,等歇下來的時候,就是死的那天。可是,碧眼老漢他活了那麽久,我以為,大家都是要活到碧眼老漢那個樣子才會死,但我來洛陽,才知道,蕭輔嗣是個少年郎會死,姊姊那麽年輕,也會死,而兄長,”她伸出細長的手指,在朦朧的視線裏,攀上夏侯至的臉龐,那麽專注,那麽仔細,一點點摸過他的眼睛,“兄長的眼角連皺紋都沒有,你也要死了,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