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君子仇(10)

太常府那株柳樹,生意凋零,不過,有兩棵銀杏落了一地金黃,煞是好看,阿媛覺得自己還是那麽喜歡舅舅的庭院。

她聽到嘈雜聲逼近時,看向舅舅,那張白生生的臉上有驚嚇。阿媛今天來,是因為舅舅命人來家裏,帶她出來,要親手把為她日後出閣的賀禮送她。

彼時,父親不在,祖母很慈祥地告訴她,快去快回。

手裏,那幅桃花丹青堪堪展開到一半,夏侯至動作停滯,扭頭望向門外,片刻後,忽而坦然一笑:“阿媛,來年洛陽的桃花春天還會開,可惜,舅舅恐怕沒有那個福氣做個賞花人了。你若是再來看我,記得替舅舅折一枝桃花。”

阿媛那張越來越像桓行簡的面孔上,眸光不停閃動:“舅舅,你這是什麽意思?”夏侯至把案頭屬於她的物件一一收拾好,交給她,“回家吧。”

下一刻,石苞便帶人來到了書房,急促的腳步聲、下人們東奔西竄的慌亂聲……還有,芭蕉葉下的白鶴似乎受驚就此振翅去了。阿媛面對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顯然吃了一驚,石苞亦是,嘴巴一張,那張已經調試好的面無表情的臉,變成驚詫了:

“女郎,你怎麽在這兒?”

阿媛霍然起身,一偏頭,盯著石苞身後排列開的侍衛們,一下警惕起來,當即質問:“少管我,你來幹什麽?”

石苞十分為難地看了看阿媛,不回答,只扭頭吩咐其中一個:“來啊,把女郎送回府。”

對方還沒上前,阿媛便厲聲阻攔了,道:“誰敢!”少女發火時,那種天然的霸道和不容置喙像極了她的父親,而非她端莊嫻靜的母親。被她這麽一吼,哪個還敢再動,阿媛卻忍不住開始發抖,一雙眼,狠狠剜著石苞,石苞一時竟無可奈何。

俄頃,夏侯至溫暖的雙手握住了少女的肩頭,阿媛一轉身,便軟弱地哭了出來,她是桓氏和夏侯氏的血脈,也天生就懂。她攥緊夏侯至幹凈的衣襟,淒惶惶的,擡首問:

“舅舅得罪父親了?是嗎?”

“阿媛,你聽話,先回家去。你放心,舅舅沒事的。”夏侯至沒有正面回答她,只是柔和一笑,說罷,牽過她的手,看了眼石苞,將阿媛領到門外。

阿媛猛地抽出手,不管不顧的,沖到石苞面前,揚起頭,像把每個字都嚼碎了:“說,你帶這些人來舅舅家裏做什麽?”

石苞欲言又止,只好幹巴巴勸道:“女郎,不要為難屬下。”說著深深吸了口氣,對夏侯至道,“太常,請跟某走一趟廷尉……”話未完,便被阿媛狠狠搡了一把,她護在夏侯至面前,眼睛通紅,“我舅舅犯了什麽罪,要去廷尉!”

眼見她要鬧起來,石苞不語,硬著頭皮對左右下令道:“把夏侯太常帶走!”

然而,還是很顧及夏侯至的身份,恭敬做了個“請”的動作,“太常。”

夏侯至沒有一絲慌亂,他很從容,輕輕整了整衣衫,溫柔推開阿媛,愛憐地撫了兩把她柔軟的青絲,一晃眼,阿媛仿佛還是那個玉娃娃似的小嬰孩模樣。

這是妹妹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了。

不過,他沒再跟阿媛說什麽,只是微微一笑,便錯開身順著台階走下來。阿媛呆呆看了他背影片刻,忽的醒神,她顧不了什麽閨中禮儀了,提起裙子,擡腳就朝也跟上去的石苞身上跺了一腳,沖他又打又踢,口中哭道:

“我不許你帶走舅舅,我不許!”

石苞自然不能還手,由著她哭鬧,阿媛便這樣一路追到太常府的大門外,見門口竟立了個囚車,愣了愣,人突然發瘋,對著石苞手臂上就是重重一口,她沖出包圍,伸手去夠夏侯至的衣袖。

“舅舅!別去,舅舅你不能去呀!”阿媛撕心裂肺地尖叫起來,她頭發跑亂了,像癲狂的困獸,踉蹌著抱住夏侯至,拼命晃他,“舅舅,父親要殺你,我知道,他肯定是要殺你,舅舅別去呀!”

阿媛哭號著,身子軟軟地往下墜,最終,跪倒在了夏侯至面前,眼睛是絕望的祈求:“別去,舅舅,讓我先去求求父親,你讓我先去求求他,我不要舅舅坐這種車,舅舅是名士,我舅舅是美玉,不可以坐這種車……”她哭的大聲極了,舅舅的典故她自幼就知道,她仰慕舅舅,美玉怎麽能掉泥淖之中?

夏侯至低頭,淚水滾滾而下,他拉不起阿媛,阿媛扒住他只是不停哀嚎不停說話,將他本就低微的話音徹底淹沒了。

四下裏,侍衛們沉默地看著這一幕,石苞咬咬牙,最終,伸出有力雙手鉗制住了阿媛,像拎小雞仔一般將她夾在了腋下,任由她撲騰。阿媛哭的嗓子都啞了,額頭上,青筋爆出,一張白俊的臉漲得紫紅,她拼命揮動著雙手:

“舅舅!舅舅!”

視線裏的世界快速傾斜,她看見夏侯至被押上囚車,舅舅的衣角,在空中劃出一道青影,就此困於囹圄。阿媛哭到嗆,她伸出的手,什麽都沒抓到,唯有細小的塵埃在初冬的空氣中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