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君子仇(8)

嘉柔兩只眼,如盛滿了兩汪春水,一閃一閃的,她輕輕朝他懷裏一倒,低語道:“那我就不等大將軍一起用飯了。

一夜北風徘徊。

翌日,桓行簡起的甚早,因立冬禮重,從頭到腳,打扮得頗是繁瑣。嘉柔到底還是醒了,披件外裳,走到明間看婢子正給桓行簡梳頭,她很自然地接過梳子,為他束發戴冠。

“大將軍,你這一身行頭,很重吧?”嘉柔睡得連眼皮子都仿佛抹了層胭脂,臉頰熱熱的。桓行簡起來後輕手輕腳,本不想擾她睡眠,見她還是起來了,便笑笑,透過鏡子看嘉柔星眸朦朧的,忽說道,“日後,有你覺得行頭重的一天。”

嘉柔睡意未散,只等他走了,再睡個回籠覺,一時間,沒深究他話裏的意思,梳子一擱,沖起身轉過來的桓行簡溫柔一笑,很默契地送他出門:

“大將軍,今日宜誦魏武的《冬十月》呢,鷙鳥潛藏,熊羆窟棲,可是桓大將軍還得去上朝呀?”她撇撇嘴,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不等桓行簡反應,把門一合,折身繼續睡覺去了。

桓行簡含笑看著那抹俏麗身影一閃,消失了,嘴角的笑意也便漸漸褪去。

天色尚不顯,天地只隱約有個大致的輪廓,公府前,帶刀侍立的守衛們一個個的無聲立在原地,眉上結了層白霜。遠處,正不時傳來一陣陣雞鳴。

初冬的清晨,靜謐肅殺。

等桓行簡出來時,大將軍府的一千戍衛已靜候半刻,齊刷刷見禮時,帶的一陣兵器鏗鏘作響。

他大略一掃,人登上輿車,由石苞親自駕車,戍衛開路,浩浩蕩蕩在微醺的黎明裏朝司馬門奔去了。

司馬門外,文武百官早到的本各自喁喁交談,聽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咣咣像是要將洛陽的石板路都震裂了,皆一副驚疑模樣,扭頭伸頸望去,一番辨認,這才看清原是大將軍的儀仗兵馬。

只是,不知他弄這麽大的動靜,又是作何。

李豐混在人群中,先是探看,隨即心一沉,眉頭擰出個“川”字來。

隊列在司馬門前停下,桓行簡目中無人地安坐不動,一言不發,在一眾見禮聲中不過微微頷首。直到天子的儀仗出,桓行簡依舊沒有收斂的意思,下了車,跟皇帝行過禮,帶著自己大將軍府的人同三公九卿朝洛陽北郊方向進發。

洛陽的北郊,每到春發,碧桃緋櫻一片的煞是喜人,是踏青的好去處。但這個時令,蒹葭蒼茫,淒風割面,山川草木上的寒霜點點,一輪紅日不甚明朗地爬上來,君臣們就在慘凜的空氣中,在有司的指引下,開始迎冬儀式。

本該是個君臣其樂融融的場面,天子賜衣,人臣謝恩,因為大將軍的私人儀仗就一水兒地排列在不遠處,兵刃上寒光亂閃,氣氛變得壓抑,一呼一吸間,空氣仿佛有千鈞之重。

皇帝心神不定的,臉也被吹得麻麻作痛,他那雙眼,忍不住四處亂瞄,目光遊移。桓行簡看在眼裏,一張口,呼哈出團團霧氣:

“今日之典,臣看陛下似有不耐,這是為何?”

皇帝連忙否認:“沒有,朕沒有不耐煩,只是這北郊的風實在太大,朕……”

桓行簡一臉的肅整,打斷了他:“所以陛下東張西顧?陛下是天子,即便再冷,也該顧天家禮儀。”

身邊,就站著主持迎郊典禮的夏侯至,桓行簡一扭頭,冷冷對他道:“陛下望之不似人君,如此輕浮,是太常之過。”

夏侯至立刻反唇相譏,寸步不讓:“大將軍,你是臣子,這樣跟陛下說話又是何人之過?陛下不似人君,那大將軍覺得何人似人君呢?”他四下看看,眉頭微挑,“大將軍難道覺得自己似人君?”

把個皇帝聽得大冷天頓時出了層冷子,一臉苦澀,結結巴巴道:“都是朕不好,朕……”

桓行簡一手習慣性按劍,根本不理會皇帝,冷笑道:“夏侯太常,你身在其位不能匡扶陛下的過失,亦不察自己失職之過,如今一張嘴,倒比往日鋒利許多。”

“謬贊,大將軍,自不似大將軍身懷利器,殺伐決斷。”夏侯至眼睛裏沒有一絲踟躕,血如烈火眼如冰,迎向桓行簡。

兩人許久沒有這樣彼此對視過了,怎麽找,都找不到當年的半分影子,桓行簡看著那雙清冷的眼終於綻出一絲模糊的笑意。

漫長復雜的迎冬禮終於在沒完沒了的叩拜之後結束,袖管裏鼓滿風,被溫帽裹住的腦袋,反倒成了渾身上下最溫暖的地方。群臣暗地裏搓搓手,跺跺腳,臉上早被凍得發僵。

李豐暗自瞧著桓行簡的儀仗竟要跟著入城的樣子,難道,這是要護著桓行簡參加筵席?他心急如焚,跟國丈一對眼神,對方也是個舉棋不定的神態了。

“中書令,你看這……”國丈本就被凍了半晌,加上大病初愈,此時,嘴唇一片慘白,說話也顫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