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君子仇(6)

夏侯至在原地思索片刻,冷風吹進來,舊日的迷障皆歸虛無,他皺眉拒絕了:“不見。”

老仆卻不走,有些為難:“中書令說,郎君不見,他父子二人就等到郎君見他們為止。”

這是威脅麽?夏侯至嘆氣,對老仆吩咐道:“領聽事吧。”

整個太常府,他連姬妾都不置,斷絕一切聲色。人情來往,他是越發寡淡的,盡管那看起來像是自保,卻是發自肺腑的。

枝頭的花,不能不開,就不能不落,一春一秋地在府裏蹉跎著,那些少年時的心境也就越發跟著飄渺了。

夏侯至換了衣裳,來到聽事,李豐父子忙起身彼此讓禮,一番簡單寒暄後,他命人奉茶。

下人提袖斟了,李豐父子兩個一臉的隱秘莫測,各自輕啜起茶,贊了兩句無關痛癢的話,一時冷場。

畢竟,夏侯至剛從長安還京的那些日子裏,李豐偶爾上門,再後來,看出他會客稀松不冷不熱的態度,也就基本不來了。

這回,多少有些唐突的感覺。

“太常,如此好茶,我先敬你一杯。”李豐自己又斟了一盞,忽然開口,不倫不類的,夏侯至不等他舉杯,兩指一伸壓在了杯沿,道,“中書令,今日來想必不是品茗的,既然來了,有話不妨直說。”

那盞茶,李豐便慢慢擱下了,一雙短目中,眸光閃爍:“好,太常是磊落人,我有話直說了。今日來,有關乎生死的大計要跟太常討教,還請太常勿泄。”

擲地有聲,言之鑿鑿,夏侯至微微搖首並不認同:“我這一生,雖無半分功業在身,但若要我行暗事為非作惡,斷然不能。所以,如果真是那樣,中書令不必說,我自當你父子二人今日沒來過。”

這話,當然不是做作,李豐臉上一陣尷尬,同兒子對視一眼,李韜會意,雙目炯炯,十分坦然地看向夏侯至,作揖道:

“太常多慮,無論廟堂之高還是江湖之遠,何人不知太常性如明月,我父子二人,深受國恩亦欽佩太常人品貴重,又怎會敢作鼠輩來教太常行不義之事?”

夏侯至看年輕人雙眼明亮,燭光下,神采隱隱,已然帶著難言的一股亢奮。他慢慢點了點頭,輕聲問:“不知卿父子二人為何而來?”

父子兩人再次默契對視了一眼,李韜深吸口氣,道:

“不為別的,請太常匡扶社稷,以保江山。今桓行簡兄弟弄權,跋扈專政,移鼎之心天下皆知,太常先人追隨魏武平天下,圖霸業,實為骨肉宗親,今日魏祚危矣,我等欲同太常共籌大計,誅大將軍桓行簡!”

那個不願再聽到的姓名,陡然入耳,外面涼風蕭蕭,坐中人聞言心驚,半晌過後,夏侯至才在耳畔巨大的轟鳴聲中啟口:“血勇國士,其志不可奪,我亦欽佩。只是,我如今不過一閑散人,手中無兵,恐怕愛莫能助。”

似乎對他的反應在意料之中,李豐凝視他,搖了搖頭:“太常少年成名,人才英拔,又豈止在老莊?太常的志向,恐怕本也不止於著書立說,可惜造化弄人,今困於鬥室,太常可還記得昔年所書《時事議》?今若事成,日後那《時事議》便不再只是黑白文字,太常年輕俊傑,難道就此甘心一無所成終老此間?”

這一招激將,對夏侯至而言只不過牽扯起心底最深處的一絲惆悵,他短促笑了聲,聲音飄零:

“不錯,我有時在想,如果能從頭來過,這滿朝文武又該如何抉擇?虎兕出於柙,到底是何人之過?但是,事到如今,桓氏掌內外之權,爾等欲入虎穴龍潭,其志可嘉,只可惜,太晚太晚了。”

“太常的意思是,就此看著桓氏移鼎,魏武基業不過為他人作嫁衣裳?太常怎麽不想想,你為名士,又為宗親,以桓行簡父子行事做派,他人或可鼠首兩端,搖身一變,太常你呢?”

李韜咄咄逼視,很不滿夏侯至一副事不關己只想置身事外的姿態:“太常不願起事,不過怕連累宗族。可太常想過沒,即便太常安分守己,只怕,有一日還是會禍事臨頭?太常的昔年好友,太常的妹妹,今日安何在,太常既不肯依附大將軍,又名重海內,君懷璧其罪到時退路又在哪兒呢?”

聽得夏侯至太陽穴直跳,一番話,猶如細針,準確無誤地刺進了心尖。他臉色蒼白起來,像透明的玉,易碎,晶瑩。是啊,古人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可惜,他連桴恐怕都尋不到。

李豐低斥了聲兒子,目光一凜,轉而對夏侯至道:

“犬子失禮了,太常,我父子二人敢將這生死之事托付,不過就是為信任太常。換了他人,這種話,關涉宗族絕不敢泄露一字,太常若執意不肯,我父子告辭,就當今日不曾來過。自然,不會牽連太常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