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高平陵(4)

桓行簡眸子半眯,笑道:“你掛心的人真不少。”

一張臉上,看不出有什麽異常,嘉柔小心覷他,說道:“我並不是信口胡謅,征西將軍遠在長安,洛陽的事,他怎麽會知道呢?”心裏頭有些疑惑,探究的目光朝桓行簡臉上一溜,愈發難解:大將軍權勢熏天,又是托孤重臣,都督中外諸軍事的人怎麽會突然以謀逆的罪名下了廷尉?

“你好奇什麽?”桓行簡臉上一團水霧,眉眼鋒銳,看嘉柔神情,倒坦率跟她說了,“劉融自輔政以來,毀制妄為,任人唯親,一日比一日更甚,他這種人於國家半點益處也無,惹的天怒人怨,是自取其咎。”

嘉柔大約聽明白了,可依舊存疑,但她並不關心劉融日後如何,一臉的諱莫如深--天下誰不知大將軍是征西將軍的表兄,關系親厚呀?

“牽扯不到太初,你不用總盯著我了。”桓行簡彎起手指,冷不丁朝她額頭彈去,嘉柔捂住了,秀眉皺起,心中說不出是慶幸還是擔憂。

這消息如果傳到長安,兄長會怎麽想?

“你一顆心,活著的死了的都惦記著,不累麽?”

嘉柔搖了搖頭:“他們都很好,我自然惦記他們。”

桓行簡不以為然:“太初待你,有幾分兄妹之情,至於蕭弼,你都沒嫁到他家裏去,你怎麽知道他很好?”

出神片刻,嘉柔心緒千回百轉:“那天,蕭輔嗣告訴我,他若能活,定會好好待我。長這麽大,除了親人,只有他對我說這樣的話,不知為何,我信他能做到。”

那雙眼,清澈堅定,桓行簡注視著她目光動了動,忽然一笑:“他能做到什麽?他拿什麽對你好?他這個人,才高歸才高,人情世故一竅不通,身子又弱,沉湎老莊不能自拔。也許,他所注的典籍文章,可不朽,但想對你好只怕有心無力。柔兒,你要記住,有些人來這世上注定是匆匆過客,只為留下點什麽,好似流星,閃耀一瞬,不是來過尋常紅塵日子的,蕭弼正是這樣的少年人。”

這話十分稀奇,嘉柔聽得入神,仔細咂摸著這個中道理,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看看桓行簡,不由問他:

“那什麽人是來過尋常紅塵日子的?”

“你呀,”桓行簡笑著搖了搖她下巴,“讀讀書,繡繡花,對萬事萬物都有情又好奇,不會只沉湎一樣人事。你這樣的小姑娘,大概能活百歲。”

說的嘉柔頗難為情,還是搖首:“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我也有我的憂愁。”

“愁嫁好郎君是不是?”他又逗她,嘉柔不想往下扯連忙岔開,“郎君來世上是為什麽?”

“我?”桓行簡淡淡笑了,“我是個男人,不過為建功立業,”他目光放遠,不知想到了什麽,“我未能生在父輩那個時代,英雄競技,龍爭虎鬥,好一場風起雲湧的大戲,終究是落幕了。”

“一將功成萬骨枯,人只艷羨英雄,可不見百姓白骨。小民發如韭,剪復生;頭如雞,割復鳴。吏不必可畏,從來必可輕,奈何望欲平。”嘉柔似乎並不認同,把漢末的民謠一誦,繼續道,“我來洛陽時,從長安過,看到漢家宮闕殘址,很是感慨。”

“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桓行簡微微一笑,“你看,魏武一代雄主不正是心憂天下興亡百姓疾苦的嗎?你小姑娘家,可曾見過洛陽城殘破不堪山河狼藉的模樣?你今日見到的銅駝街,熙熙攘攘,歡情笑語,正是萬骨枯換來的,這避無可避。戰,是為了停止幹戈,能聽懂嗎?”

嘉柔靦腆一笑,輕輕頷首,心裏想的卻是不知日後能統一這天下的人是誰哩?正想著,桓行簡從桶中起身,嘉柔忙不叠躲開了,他身上水汽半幹不幹的,一把逮住她,兩人滾做一團,倒在帳子裏。

熬了這兩日,疲憊不堪,身上那根弦不知繃了多少個日日夜夜。此刻,只摟緊了嘉柔不讓她亂動:“我得睡上一覺,你最好一點動靜都不要出。”

方才掙紮時,青絲攮了一嘴,嘉柔不想招惹他老老實實不再動彈。等聽到他呼吸平穩,稍稍擡眸,見桓行簡那兩道長眉也舒展了開來,這才把嘴裏的頭發輕輕吐出來。

柳顰花困,外頭日影從雲彩裏掙脫出來,透過窗欞,灑了薄薄的一層暖意。嘉柔兩眼惺忪,不知怎的覺得睡意沉沉撐不住也就闔上了眼皮。

再醒時,身旁桓行簡依舊睡意深濃,她往他臉上瞧了一瞧:原來睡著了倒像個溫文爾雅的貴公子,一點不叫人害怕。

她慢慢把他胳膊拿開,輕手輕腳下來,提起自己的一雙鳳履,走到廊下坐在杌子上穿了。

廊下跌碎的瓶子,早被清掃幹凈。只余繡到一半的花繃子還扔在那,嘉柔重新拾起,穿針走線,往那只玲瓏的小黃鶯上補金燦燦的羽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