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蒿裏地(8)

衛會來找嘉柔的時候,兄長衛毓正遣使者往長安去,他知道兄長會說什麽,無非增兵不宜,廢話連篇。兄長是不支持伐蜀的,這樣的舉動,無異於主動招惹大將軍憎惡。於是,他那雙精亮的眼,似含笑意,又非笑意,幽幽譏諷地看著衛毓說:

“阿兄,此刻望盡帝都春不好嗎?”

陰陽怪氣的,衛毓對這個太過精明的庶弟也素無好感,兄友弟恭下,是日晚荒城的冷淡疏離,確切說,更像是厭惡和莫名畏懼。

“國之大事,在祀在戎,我不過盡人臣本分。”衛毓心底希望他趕緊走人,衛會唇角微翹,手中掂著不知哪裏薅來的蓍草,悠然說道:

“我占了一卦,送給阿兄,蟻封穴戶,大雨將至。”

惠風和暢,桃花流水,春態正婀娜,衛毓情不自禁張望一番四下,只是笑笑:“多謝士季。”

衛會灑然而去,手中蓍草一折放進袖間。到了桓府,下人認識他,不敢怠慢,他當真把嘉柔哄騙出來,說有要緊的事。

嘉柔本不願見外男,聽傳話的人說若無此行人生遺恨,便戴上幕籬,從桓府出來,見衛會一身華服不改神色卻是難得一見的正經,上前來說:

“姜姑娘,勞煩你跟我去見輔嗣。”

這是在桓府門口,聽他說話也不避諱,直來直去的,竟讓自己去見蕭家的少年郞怎麽想都不合適,矜持婉拒:

“這樣不好吧。”

說著,小心翼翼看看四下忙要回去,衛會把她一攔,沉聲說:“他病得快要死了,我不騙你。你若是不見他這一回,他便是死了也難能心安。姜姑娘,請跟我去一趟吧。”

嘉柔心底狠狠一驚,那雙盛滿春水的眸子裏立刻霧蒙蒙的,想了想,隨衛會一道上車。車馬不是朝裏坊走,卻是朝城郊走,一掀簾子,可見遠處青山嫵媚,白雲蓬蓬,然而並無幾多人煙,洛陽城裏疫情洶洶,嘉柔是知曉的。

偶爾,半夜被隱約爆出的哭聲驚醒,她惶惶而坐,知道必定是有人家新喪。此刻,哀傷看了看坐在對面的衛會,衛會也看看她,不復往日的輕佻乖僻,而是輕吟道:

“日月逝於上,體貌衰於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之大痛也。”

他詠嘆的是文皇帝之辭,嘉柔默默聽著,眼睛濕潤了。

到一戶人家,十分幽靜,以薔薇藤蘿點綴籬笆院落,幾株翠柳,斜映碧空,風一過,吹得桃花亂落直撲衣襟。

嘉柔下車,被衛會相引,見院子裏又植有蘭草菖蒲,窗下芭蕉新綠枝葉已經招搖生長開來。

剛上台階,聽裏頭清脆的珠玉跌碎聲驟起,緊跟著,是沉悶嘶啞的一陣劇咳。小婢子臉上遮著巾子,手裏拈了幾塊碎片,這麽跳出來,險險撞上衛會忙不叠見了個禮。

“怎麽了?”衛會皺眉。

“郎君不肯用藥。”小婢子灰頭土臉喪氣地說道。

“再去煎。”衛會說完,看了眼嘉柔,忽然換做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高聲道,“輔嗣,今天有貴客,看是誰來看你啦!”

嘉柔本驚訝他變臉之快,旋即明白,便也把悲容抹去,笑眼彎彎,隨衛會一同進來。

屋裏,狼藉一片,案頭亂七八糟,地上也躺著無數筆墨文章,更不要提竹簡從架子上跌落無序,這一幕,像是遭了賊人搶劫。

再看榻上蕭弼,頭冠不見,長發披散,一張慘白的臉上只剩兩個窟窿般的眼,嚇得嘉柔倏地咬緊了唇。

秋天的時候,在銅駝街上見他不是這個樣子的呀?短短幾月,清傲的少年郎就只剩骨架支離,形容枯槁至此。嘉柔心底酸楚,忍住害怕慢慢朝他走去,兩人目光一對,蕭弼登時怔住,那雙眼睛久違地有了絲活氣,盛滿了驚喜:

“你……你……”

嘉柔沖他羞澀一笑:“我來看看你,你又新注文章了嗎?”

可蕭弼兩只眼在她身上轉了兩轉,忽的發怒,卻是扭頭對著衛會:“你找她來幹什麽!送她回去!”

這一吼,半條命都要掙斷了,嘉柔一個哆嗦,見他披的衣裳滑落正要上前幫撿,沒想到,蕭弼像是惱極了,連聲讓她“滾”。

嘉柔委屈地眼眶子一酸,極力相忍,看看衛會,衛會搶步趨行到榻邊握住蕭弼雙肩,咧嘴一笑:

“我知道你怕什麽,我都說了,你這不是瘟疫。否則,我來一百八十回早該染上了。瞧你,這麽兇把你夫人都要罵哭了!”

嘉柔這才明白過來,眼下,也不計較衛會嘴裏胡言亂語的,而是默默蹲下將蕭弼散落的書籍文章一一收拾起,掏出帕子,又仔細拂拭了,給他擺放整齊。

蕭弼那雙眼,一直不從她身上挪過半分,衛會見狀,拍了拍他肩頭湊近說:“輔嗣,別倔啦,她不好容易來這麽一趟,好好說說話。”

說著,把衣裳給蕭弼披好,走到嘉柔面前,大袖一展露出個梳子用一種懇求的眼神望了望她,嘉柔會意,把梳子輕輕拿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