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蒿裏地(4)(第2/3頁)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夏侯妙身旁,夏侯至顫著手輕輕撫了撫妹妹的鬢發,上頭,戴的是當初桓行簡下的一樣聘禮,一枝金釵。

“我有話想單獨問你。”夏侯至擡頭說。

桓行簡垂眸凝視著夏侯妙,涼意深藏,坦然道了個“好”字,兩人一道抱起夏侯妙,將她小心翼翼放進了木棺之中。

把所有人等都屏退,阿媛戀戀不舍地不肯走,嘉柔柔聲勸她:“走吧,阿媛,你舅舅和父親有話要說,回頭我再帶你來,我們一起守靈。”

阿媛似乎一夜長大了,那張稚氣小臉上,忽露出與年紀不符的鄭重:“好,柔姨,過一會兒你一定帶我來,我要陪母親。”

靈堂終於只剩了他倆人,夏侯至一雙眼,早隱忍得幾要滴血,罕有失態地將桓行簡衣領揪起,兩人趔趄著踢翻了腳下長明燈,彼此看著對方,皆像受了傷的猛獸。

“我告訴你,我是為了阿媛,你說,清商到底是怎麽死的?”

桓行簡回望於他,面上並無半分驚愕,動也不動:“我剛才說的夠清楚了,你知道,我這個人不喜歡過多解釋。你要是非覺得我害死了同床共枕八年,為我生兒育女的發妻,那你就去告訴大將軍,我父親如今早軍印上交,大權不在,我也不過就是個禁軍長官,征西將軍和大將軍要收拾桓家,易如反掌有些誇大了,綽綽有余總是夠的。”

“你……”夏侯至一副進退失據的模樣,忽然,一拳帶風沖著桓行簡而去,他也不躲,往後踉蹌了兩步,跌坐於地,兩手撐在了身後。

“縱然不是你害她,可清商為何會郁結於心?你對她,多有虧欠因為我知道你桓行簡根本就不是長情之人!”夏侯至俯下身來,又要將他拎起,桓行簡轉頭吐了口帶血唾液,眸子極冷:

“你是在怨我嗎?她為何郁結於心你是不是應該去問你的表兄?”

“問我表兄?”夏侯至君子作色,亦如雷霆,“你我心知肚明,改制之事,是要割如你河內桓氏一般的豪族世家身上的肉,所以太傅敷衍我。再有,洛陽城經戰火紛紛,該不該重修?先帝年間那些不斷上表稱所謂大興宮室的老臣們,哪一個家裏不是莊園無數,良田萬頃?豪族與朝廷爭利,與百姓爭利,終先帝一朝,愈演愈烈,你心裏不清楚嗎?你若是大將軍,宗室仰仗,你桓行簡又會如何行事?!”

句句帶刀,字字見血,兩人皆都忘記了上一次這樣毫無顧忌推心置腹說話是什麽時候了。桓行簡始終壓著情緒,漠然道:

“你跟我吼什麽?我從未臧否過你改制之事,什麽叫我河內桓氏一般的豪族世家,論家世,夏侯不是本朝第一望族?你家裏沒有莊園還是沒有良田?正始改制,改的都是別人家,你是不是也心知肚明?歷朝歷代,改制都不是易事,操之過急,朝令夕改,聖人說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征西將軍,你以為呢?”

兩人目光糾纏,誰也不退一分。許久,夏侯至慢慢松開他的衣領,神色黯然:“我從未忘記過年少時立下的志向,縱然玉有微瑕,來日方長,可雕可琢。”

桓行簡拿手背擦了下嘴角,一道紅痕,赫然躍上,心底冷嗤而已。

“舅舅!”阿媛忽然從靈堂外跑了進來,本都走了,走到一半忽然掙脫了嘉柔的手往回跑。嘉柔無奈,只能在後頭追她,兩人到了跟前,聽見的正是肉身搏鬥之聲。

“舅舅,別打我父親!”阿媛闖進來,驚恐地護在桓行簡胸前,哭道,“今日大將軍來想殺父親,舅舅不知道嗎?我已沒了母親,難道舅舅要看我再沒了父親嗎?”

童言無忌,夏侯至又驚又痛,略顯茫然問阿媛:“誰告訴你的?”

“沒有人,是我自己看到的,今日他們要逼父親承認母親是他害死的……”阿媛嗚嗚地哭,回身摟住了桓行簡,小臉卻別了過來,看夏侯至,“求舅舅不要讓大將軍殺我父親,母親是病死的,不是父親害死的,我知道她病得很重連我也不大想見,是沒精神照料我了!”

夏侯至聞言淚如雨下,視線模糊,看著妹妹留下的唯一至親骨肉哽咽點頭:“好,舅舅答應你,不會有人傷害你的父親,不會。”

語落,阿媛敏捷地從桓行簡懷裏起身,走了兩步,鄭重其事地跪倒對夏侯至叩了三叩:“多謝舅舅。”

夏侯至不由蹲下緊緊地摟住了阿媛,一時無言,唯有不斷摩挲她的小巧發髻。他再次同桓行簡對上了目光,桓行簡嶙峋孤坐,神情寡淡,雙唇因連日苦熬已經脫皮,只有下頜那依舊是一道流暢緊繃的線條。

這讓他在重重疑慮中,不得不放棄一些念頭。

靈堂外,嘉柔聽到阿媛那幾句,猶遭雷擊,忽然意識到阿媛年紀這樣小,已經沒了母親。是啊,難道還要她再失去父親嗎?嘉柔懂那千般滋味,她心裏苦澀極了,怯怯朝裏頭看了一眼,昏黃燈光下,夏侯妙的棺木靜默無聲地置放在那兒,好似質問,又好似征詢。不,嘉柔癡癡地想,姊姊最可親可敬她一定不想看到兄長和夫君有如此齟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