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蒿裏地(1)

銅鏡裏,映出張明媚的臉來,紅的唇,烏的發,水潤潤一雙含情目微微流轉著眼波,嘉柔把木梳一放,看著鏡中的崔娘說:

“我想去找姊姊,還是有些話要跟她說。”

崔娘拿起梳子繼續順她那一把好頭發,語重心長:“柔兒,我看夫人心事重重的。其實,這裏頭門道我倒有些耳聞,上一回,我去街上聽一群小崽子們騎著個竹馬,嘴裏唱什麽‘劉融之勢勢如湯,太傅父子冷如漿,李豐兄弟如遊光’,瞧,這都什麽話出來了。”

不知幾時,洛陽城裏,一群頑劣稚童每日攜竹馬東走西奔,街巷裏亂竄一氣,把個歌謠唱得洛陽城裏人盡皆知。嘉柔聽了,滿腹狐疑,第一反應竟是這不知誰放出來的,要造勢麽?

歷朝歷代,這樣的東西流傳必定有事。昔年董卓作亂,京師便流傳著“千裏草,何青青,十日蔔,不得生”的讖言,似隱,似明,嘉柔想到這,手底無知無覺地撫住了發捎,當下的這首,名諱可都清清楚楚地放在那兒呢。

她不知道中書令李豐,卻從“遊光”二字裏大約猜到了是什麽樣的人物。一熱一冷,中間趴著個墻頭草。嘉柔一想涼州那些斷壁殘垣的土夯上飄的野草,可不是麽,風從東來,它往西倒;風從西來,它往東倒。

“所以我說,柔兒你趁早嫁了小郎君是好事。我去幫你打聽了,他官雖不大,但繼祖名氣大得很呐!家裏有當年蔡邕贈的萬卷藏書,正合你意,只要他知冷知熱的,肯一心一意待你,老奴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嘉柔不吭聲,默默起身,將那把焦尾琴又仔細摩挲了一番,這正是蔡邕的舊物,難道也是他贈與蕭氏的?開陽門外,太學那還立著蔡邕當年刻的熹平石經呢,沒想到,他的這把琴,兜兜轉轉的,也到了自己手中,人同人之間,大約就是這樣捉摸不定的因緣際會吧。

手底信手一彈,音色果真清越,烽火關山,戍樓霜重,嘉柔奏的是《胡笳十八拍》,指尖一停,沖盯著自己打量的崔娘笑道:

“不坐不彈,我心裏不靜,還是找姊姊去吧。”

“柔兒,你有什麽話要跟夫人說?”崔娘冷眼旁觀了一陣,警惕問她,嘉柔詫異地看了看她,羞赧搖首,“也沒什麽,就是想跟姊姊再說說話,我去去就來。”

“柔兒!”崔娘不知怎的,忽把身子一擋,欲言又止地說道,“親事既定下了,我看蘭陵蕭氏雖不是洛陽城裏一等一的門戶,到底根基在,那少年人據聞才氣高得很,不許你跟夫人瞎胡說什麽,這門親事一定得成!”

嘉柔不想崔娘一把年紀為自己操碎了心,佯裝撒嬌,搖了搖她的手臂:“知道啦,我要趁沒出嫁再跟姊姊討教討教丹青之技而已。”

崔娘朝她的腦門一點:“你這孩子。”嘉柔順勢仰了一仰,抿著嘴兒地笑。

“我可是聽說征西將軍才是丹青聖手,你以前不學,這會倒去磨一個病人,可見以往在洛陽,柔兒是個小懶貓。”

提到貓,嘉柔臉色微微一變,想那日桓行簡在她身上極是放縱,怎麽搓揉都不夠,那一聲聲“昆侖妲己”,仿佛依舊含在他的口中。

強自壓住心神,嘉柔一擺裙角,又掩了掩領口好似怕透露一分肌膚的雪光,不讓人陪提燈出去了。

梅枝在夜色中影影綽綽,花瓣墜落,頭頂清冷的星光瀉下摔碎在其間,更添冷香。

酒過三巡,夏侯妙兩頰醉紅一片,眼睛卻格外明亮,半分迷離也無:“我覺得,現在就很好。”

她一字一頓的,桓行簡停下雙箸,擱在案上,看樣子似乎不打算再飲酒,遮漱了口青鹽水。

“怎麽個好法?”他垂眸笑。

“你在禁軍,太傅這麽多年在沙場征戰阿家不知為他擔憂過多少回,如今,在家養病,倒全夫妻之情。”夏侯妙頓了頓,“阿媛日漸懂事,一天天大了,子上他們也陸續成家,所以,我覺得如今一切都很好。”

桓行簡不置可否,衣袖一展,那雙洞察人心的眼同她對視片刻,敷衍道:“勉為其難吧。”

“既然如此,子元又何必書寫所謂燕然勒功?”夏侯妙說完這句,又將手中酒盞一飲而盡,這一下,那雙眼睛裏倏地氤氳上來一層霧氣。

她到底還是聰慧太過了。

桓行簡神色不改,淺笑問:“大丈夫當心存高遠,不是你說的嗎?難道要我溺於婦人裙釵?”後一句,語調輕松,像是打趣,夏侯妙一點都不覺得有趣,她慢慢搖首,凝視著他:

“竇憲為何兵敗如山倒?只在禁軍兩字,子元寫燕然勒功,手與心,一在邊塞之遠,一在城闕之高,兩者相差千裏矣。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你到底想做什麽?”

到底是試探到這一步,桓行簡朗聲而笑:“清商,我該問你,你到底在想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