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愁風月(8)

洛陽變天了。

風裹著枯葉旋到窗欞上,天空昏黃,到了巳時,冷雨夾著初雪簌簌的落地,一眨眼,就消融了。值房裏生了火盆,偶爾,有人快速閃進來,反手一合門,便把整個洛陽城的風雪都擋在了外頭。

“中護軍,本月的考績。”石苞捧著冊簿,朝桓行簡案頭輕置,紮煞起手立在了旁邊。

手中狼毫未停,桓行簡低眉執筆如行雲流水,寫的是整個遼東戰事的用兵細節。一室肅然,除卻有必要的事務往來無人有一句閑話,唯獨火噼噼啪啪地響,火光烤得人臉微紅。

桓行簡終於擡首,狼毫一擱,又拿起朱筆,在冊簿上勾勾畫畫好一陣,丟給石苞:

“升黜的單子你傳派下去。”

名單一出,眾人擠破了腦袋往張貼的墻上湊。中護軍走馬上任以來,舉不越功,吏無私焉,明面上誰也不好多說一個字,幾家歡樂幾家愁。

不知誰起的頭,從角落裏傳來嚷嚷聲,要去找桓行簡理論。

石苞清清嗓音,負手而立,人挺拔得很:“中護軍說了,誰不服氣可以來找。考績簿上白紙黑字,明明白白,諸位自己做到了什麽沒做到什麽,別人沒數,自己心裏總該有數。”

說著冷哼一聲,讓人把考績簿子就擺在廊下,取了具坐榻,石苞正襟危坐拉好了架勢等人來找。

眾人竊竊私語,暗道桓行簡是個冷面閻王,便是堆了座金山銀山在他眼前,也不為所動,賄賂的門路淤塞不通,風氣為之大變。

“中護軍雲絕無私情,屬下看未必,中壘營的郭將軍……”話沒說完,石苞冷冷打斷了對方,“請郭將軍過來。”

不多時,郭建人一到石苞起身迎他。郭建不到弱冠之年,卻天生虎背熊腰,當即拿來十石的強弩,立於三丈之外,弓弦一拉,十箭七中,看的人頓時爆出一聲喝彩來。

外頭聲音叠起,桓行簡在屋內安坐不動如山。一刻過去,方站起身活泛活泛腰背,扈從看他要出門,將黑色氅衣朝他身上一披,桓行簡經遼東一役,習慣了不假人手,親歷親為,自己邊系了帶子邊擡腳走出。

見他出來,眾人一肅,本亂糟糟的成片頓變鴉雀無聲。大雪紛飛之中,桓行簡那張清透的臉被漆黑的簇鋒擁著,一雙眸子,越發得明亮逼人,極富耐心地把目光從眾人身上一一掃過,在石苞和郭建兩個身上略略停住,再一轉,最終落在了排排的弓弩之上。

帶著他兩個,直接出城往校場策馬而去。雪下得愈發大,下了馬,石苞要給桓行簡撐傘,被他拒絕。到了招募處,果然兩個新派任的招募官頭頂了層碎玉,端坐如常,正目光炯炯地盯著排隊來應試禁軍的漢子們拉弓挽弩。

條件嚴苛,能引弓四鈞,挽弩九石者方能被取。聽得一聲間或一聲的低喝,箭靶子那咣咣作響,利箭破空而去,不絕於耳。

“中護軍。”兩人趨步過來見禮,桓行簡點頭,繞著應試者們來回踱了幾圈。他身形挺拔,步履沉穩,在這雪花迷亂人眼的蕭闊校場更顯得人氣度雍容不迫。

校場上多是青壯漢子,今歲收成欠佳,盤算著來禁軍碰運氣,尤其那沒錢賄賂長官的早聽聞桓行簡做派。此刻,見一貴公子模樣的年輕人乍然現身,聽說正是他,滿臉盡是期待。

等其中一個悶聲不吭拉滿了弓,額頭青筋賁起,目如閃電,十發十中。桓行簡走近他,不吝贊賞的目光一投:

“好箭法!”

這人臉不紅氣不喘,卻不答話。只把兩只憨直的眼,瞪著桓行簡。石苞眉頭一皺,喝道:

“中護軍既賞識你,還不速速報上姓名?”

“回中護軍,他是個啞巴,就叫啞奴。”旁邊有人替他答道。

石苞遺憾地搖了搖頭,暗道可惜了,不想桓行簡卻不置可否,嘴角一彎,吩咐石苞:

“我看他臂力驚人,你跟他比試比試。”

“是。”石苞也不推辭,痛快答應,“噌”地一聲拔出了隨身佩劍,丟給啞奴,郭建見狀,忙解了自己的劍要給石苞,石苞婉拒,對桓行簡說:

“中護軍,我不占他便宜,他怕是沒用過兵器。”說著請招募官給自己折來段枯枝,以此作劍,讓啞奴先動手,自己則後發制人,分毫不亂。

枯枝如利劍般在雪地裏長長地劃出一道老長的印子,石苞手臂遽揚,趁雪花紛亂之際,直逼啞奴的要害處。沒想到這年輕的啞巴,頗為機靈,連連後退,等再反擊時雖無章法卻淩厲無比,石苞無奈,只能取巧避他。

這一陣對弈,雪屑翻騰,眾人紛紛撤後,眼珠子一眨不眨定住了兩人。

半晌過去,勝負不分,眾人看得津津有味直到桓行簡開口:

“停,不必再戰。”

他那道贊賞的目光在啞奴身上又轉了兩圈,最終沒再說什麽。禁軍不能招個啞巴,也不知這年輕人為什麽還來吃這趟閉門羹。問清緣由,原是家裏僅有的老娘也沒能熬過這個冷天,只剩他一人,對農事一竅不通,只會出力氣,才來的校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