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春雷(三)
是啊。
她唯一怕的是死,可是,她漸漸明白,張鐸好像並不會殺她。
***
東晦堂在張家宗祠的後面,與祠堂相連。
一叢巨冠的海棠連栽數,將其深掩在後。
張奚認為,墓乃藏形之所,祠堂才是安魂之地,因此,張家的宗祠不設在河內祖墳,而是至於廳堂,後又修東晦堂,引為內祭之所。
自從張鐸斬殺陳望一族之後,徐婉就住進了東晦堂再也沒有出來過。
堂中除了祭祀之物外,只有一座白玉觀音,供奉在佛龕之上,每日的香由徐婉自添,除此之外,只清供時令鮮花枝,冬為素梅,夏是菡萏,秋取白菊,春插海棠。
此時正逢陽春,海棠艷冠如血。
樹冠下有一個身著白綾禪衣之人,履襪盡除,退冠散發,赤足跪在堂門前。
門上懸著一張竹編簾,簾後朦朧地映著一個女人綽綽的影子。
“即喚我來,又為何不肯見我。”
竹簾輕晃,先是散出一縷嘆息之音,而後才有聲應道:“我還有什麽面目見你,哪怕是隔簾而語,我都恨我自己。”
“可我究竟做錯了什麽……”
張鐸十指緊握,環視周身,“你要讓我以這樣一個待罪之態跪在這裏。既然隔簾而語,也讓的你愧恨,那你為什麽不肯看我一眼,反正你也不會放過你自己!”
他說著,擡起一只膝蓋,伸手就要掀簾。
“你跪下!不準起來!”
門後的聲音尖銳起來,帶著哭腔。張鐸一怔,上下顎酸疼地咬合了兩下,牙齒齟齬,心脹痛得難以言說。
他屈膝從新跪下。
“好,我跪。你讓我跪到什麽時候都可以,只要你不哭,不為我哭,也不為張家哭。”
簾後傳來沉重的嘆息聲。
一只雀鳥穿連而入,瞬間搖亂了那道人影,張鐸的目光追著那只鳥,靜靜地落在簾面上。
海棠花的影子,隨著日頭的方向漸漸移開,把他曝露於溫暖的春光之下,他不由眯了眯眼睛,慢慢地仰起頭來,禪衣遮蔽不了脖子,露出其人年輕而分明的喉結來。
這世上,從來就沒有什麽鐵皮銅骨。
每一寸血肉,都有知冷知熱,識疼識痛。
“退寒。”
“還請母親不要這樣叫我,喚我名諱,單字為‘鐸’”
“這個字就這麽好,沒有血脈相繼,沒有親恩寄望,就你一個人認的這個字,就這麽好?啊?”
張鐸笑了一聲。“我有親族嗎?”
他擡起頭來,反手只向自己的胸口。
禪衣的寬袖退下,露出他骨節分明的手腕。
月余的那道鞭傷傷疤尤在。
他喉嚨一哽。
“我配一個有親恩寄望的名字嗎?”
“你原本配,是你自己不要。這條路,從頭到尾都是你自己選的,即便如此,你尚可回頭,可是……可是你卻越走越偏,越走越萬劫不復。”
“我有的選嗎?母親。”
“為什麽沒有!我讓你每日在白玉觀音面前跪一個時辰,你跪了嗎?我讓你去陳家墳塋祭拜謝罪,你又做了嗎?”
“呵呵。”
他分明冷笑了兩聲,擡頭道:“白玉觀音,我早就砸了,至於陳家墳塋,陳孝的墓是我賞給他的。”
“住口!”
簾後人氣息紊亂,甚至有些站不穩。
一時花深風慢,天光與雲影悠然徘徊。遠處傳來永寧塔上金鐸的聲音,伴隨此聲入耳的還有一個沉悶地巴掌聲。
“退寒……”
徐婉扶住竹簾朝外看去,只見他擡袖擦了擦嘴角的血,向她伸出一只通紅的手。
“我知錯,不敢再妄言。你滿意了。
“……”
“母親,我不知道你自囚於此,究竟是要為我贖什麽罪,但我尚不至於昏聵,不明你對我的用心,是以怎麽樣都好。”
他說著閉上眼睛,“只要你肯跟我說話,我可以就這麽一直跪著,陪著你。”
“你既然都明白我的苦心,為何還要執意行此惡道。”
張鐸笑了笑,扯起後肩滑落的衣襟。
“不想回頭罷了。”
此一句,竟有生死在外之意。
“回頭就是當年的腰斬台,我死了,你會開懷嗎?”
“怎麽會,母親不會讓你死……”
她動容之下說出了此話,脫口又深覺荒唐,不該對這麽一個有罪之人妄存溫情,不由低頭垂淚,沉默不語。
他卻還在笑,轉而輕蔑又自負。
“你已經棄過我一次了……”
“我……”
他沒有讓她說下去,斷其聲道:
“或者你去問問父親,他信嗎?”
話音一落,一奴婢在後行禮道:“夫人,郎主來問,您與郎君,可話畢?”
“沒有!”
簾後的聲音有些急促:“你去回郎主,我與大郎,還有話說。”
“還有什麽話說呢。”
張鐸彈了彈身上的海棠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