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舍心是伽藍寺戒律堂的僧人,面貌年輕,應該是剛進階不久,但臉上有數道縱橫交錯的疤痕,猙獰如蜈蚣匍匐,帶路的小沙彌要很努力才能不讓眼淚掉下來。

殷渺渺趕緊拿了糖哄他:“我們到了,你回去吧,這個是給你的謝禮。”

“阿彌陀佛,小僧不能收。”他背過手,(並不)堅定地搖了搖頭。

“這是布施,為什麽不能收?”殷渺渺要哄騙什麽人,鮮少有辦不到的,“都說財布施得財富,我給了你,會有福報的。”

小沙彌年紀小,還沒開始讀佛理,稀裏糊塗就被說服了,高高興興地收下:“謝謝施主。”然後蹦蹦跳跳地走了,把看到舍心的恐懼忘了個一幹二凈。

期間,慕天光一直在觀察著面前的舍心法師。他看起來和正常人相差無幾,眼神清明靈動,偶爾會落到樹葉間的某個角落,那裏有只小蟲子緩緩爬動,愜意得很,不知道背後就是一只靜待已久的螳螂,隨時會有喪命的危險。

風過樹梢,螳螂倏地撲上前,巨大的鐮刀高高舉起,一下子捉住了目標。

“渺渺。”慕天光突然道,“我想和舍心大師單獨談談。”

殷渺渺怔了下,但很快同意了:“好,那我在這裏等你。”

他微微笑了笑,做了個請的手勢,和舍心一前一後進屋裏去了。

熾烈的陽光穿透參天樹木間零落的縫隙,洋洋散散地透下來,曬在臉上熱熱的。好幾只蟬藏在樹林裏,沒完沒了地叫著,平添幾分燥氣。

殷渺渺佇立片刻,忽覺疲倦,幹脆就地坐在了石階上,支著頭發呆。

經過秋洲的蜜月旅行後,她和慕天光仿佛提前走完了今後的歲月,開始接受必然的結局,就好像得了絕症的病人不再改換醫院看診,而是配合起治療來。日復一日中,他們建立起了離別的心理準備,近些日子,甚至已經能用平和的口吻說起以後的事。

她說了很多自己對於歸元門的分析,還告訴他今後要是收了徒弟要怎麽教導,小孩子需要適當的鼓勵,青春期的少年少女心思敏感,弟子不聽話了要如何處理等等。

而他非常直接地說,向天涯那樣的男人不是良配,蓮生之類的玩物慰藉寂寞即可,卻無法在她遇到困難時提供助力——“最多為你一死,然輕於鴻毛,徒惹你傷懷罷了。”

“……”她決定永遠不告訴蓮生這件事。

也免不了提及雲瀲,慕天光告誡她:“他對你甚好,可《坐忘訣》物我相忘,絕不會比《易水劍》更好,你當慎重。”

當時她聽完後,彬彬有禮地謝過他操心,然後一被子摁進了床上。

如此,完全像是看開了,釋懷了,能夠笑對離別了。誰知大錯特錯,此時此刻她獨坐石階上,四周空寂,陽光明媚,卻有道不出的苦澀縈繞心頭,滿嘴都是黃連味兒,含著糖也壓不下去。

日頭一點點偏西,慕天光始終沒有出來。

殷渺渺忍不住去推測他們究竟談了什麽,竟然需要這麽長的時間,又免不了懷疑他單獨對談的目的——理智上知道這是他的私事,如此無可厚非,但心裏卻難以接受,不是個滋味。

許久,夕霞洇透西邊,天空似乎是浸泡在了橘子汁中,橙紅亮麗,美不勝收。

門扉吱呀一聲推開。

慕天光走出來:“大師留步。”

舍心依言停步,合十道:“施主請。”

無一絲客套,兩人就此話別。慕天光轉過身,對殷渺渺道:“天很晚了,我們下山去吧。”

“我還道你要住在這兒呢。”她睇了他一眼,扭頭就走,“聽說比丘尼住的地方也不錯。”

慕天光:“……對不住。”

不理。

“我只擔心你聽了會難過。”他抿緊唇,去勾她的手。

殷渺渺原要甩脫他,但轉念一想,時間過一點少一點,爭什麽氣,頓時就軟了下來,輕輕抽開,丟過去個白眼:“佛門清凈地。”

他便收了手,快走幾步與她並肩而行。

“說了什麽?”她主動問。

慕天光說了舍心的故事。

他本是鏡洲的貴族公子,少年時從妖獸口中救下了一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孩童,對方無家可歸,便收留了他。兩人一起長大,名為主仆,實為兄弟。後來他愛上了一個普通修真家族出身的女子,不惜忤逆家族也要和她在一起。

所以他們私奔了。

然而,在一起之後,道侶卻並沒有他想象中那麽開心,即便後來生了一個孩子,也似乎總有心事,與他心有隔閡。他不知是何緣由,直到某一天,家中老仆找到了他,告訴他全族覆滅的噩耗,並且言明那個出賣了家族給敵人的內賊,就是他視為兄弟的人。

他大為驚駭,不顧道侶有孕在身,執意回家一探究竟。回到故鄉,一切果然如老仆所言,全家老小除了個別僥幸逃過一劫,其余大多被殺了個幹凈。而自家舊日的府邸,已然成為了罪魁禍首的新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