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頭花(第2/2頁)

她數著自己出門前母親背著父親悄悄放在她荷包裏的碎銀子,覺得這次真的是虧大了。

父兄都不在,她又不好到處跑,自己把自己拘在客棧裏發了半天的呆,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前世李家的那個牢籠似的——因為答應過李家會守節,她以孀居的規矩要求著自己,處處留意,處處小心。但她遵守了承諾,李家卻背信棄義……想到這些,那些被她壓到心底的不快就像潰了堤似的,洶湧噴出,止也止不住了。

她不想這樣呆在這裏。

她想出去走走。

或者是給自己找點事做。

前世,她是怎麽打發那些苦悶的日子的?

做頭花。

是的,做頭花。

做各式各樣的頭花。

她答應李家的時候把事情想得太簡單,覺得人生短短幾十年,眨眼就過去了。若是能報答大伯父一家的恩情,他們兩家有一家能爬上岸去,她就是苦點累點又有什麽關系?等她真的開始守節的時候才知道,原來日子是真的很難熬。從天黑盼到天明,從天明盼到天黑。從朝霞滿天坐到夕陽西下。一個刻鐘,一個時辰,數著數兒過。她覺得日子沒辦法過下去了,非常地浮躁,做什麽事都做不好,也不喜歡做。養花、刺繡、制衣,都試過了,還是不行。

直到有一年端午節,李家那個叫白杏的小丫鬟悄悄送了朵棗紅色的漳絨頭花給她,還悄悄地對她道:“我知道您不能戴,可您可以留著沒事的時候拿出來看看。”

那是一朵很普通的頭花。

做成山茶花的樣子。

不過酒盅大小。

鐵絲做的花枝邊線都沒有纏好,露出些銹斑來。

粗糙得很。

擱她在娘家的時候,就是雙桃也不會買。

可就是這朵花,她時時拿出來看看。

那暗紅的棗色,帶著絨毛的花瓣,居然漸漸地撫平了她的煩躁。

她開始用絲線纏繞露出銹斑的花枝,用綠色的夏布給花做萼……後來,她開始給小丫鬟們做頭花。

杭綢的、絲絨的、織金的、粗布的、細布的……丁香花、玉簪花、茉莉花、牡丹花……酒盅大小的、蓋杯大小的、指甲蓋大小的……釘銅珠的、釘鎏銀珠的、釘琉璃珠的……到後來能以假亂真,在六月裏做出玉蘭花掛在香樟樹上……

她大部分時間,都花費在做頭花上。

郁棠掩面。

自重生以來,她覺得自己就應該如新生一樣,把從前的種種都忘掉。

特別是在李府裏養成的那些習慣。

她不僅沒有動過頭花,沒有去找李家的人報仇,她甚至連她死時的苦庵寺都沒有去看一眼。

可有些事,發生過就是發生過。刻在她的骨子裏,融到她的血液裏。

她改不掉,忘不了。

郁棠想做一朵頭花。

小小的,粉紅色的,一瓣又一瓣,層層疊疊,山茶花式樣,歇一只小甲蟲,綠豆大小,栩栩如生,趴在山茶花的花蕊上,戴在她的發間。

那是她前世自從李竣死後就再也沒有過的打扮。

郁棠此時就像幹渴的旅人,抵禦不了心裏的渴望。

她起身梳妝打扮。

看見銅鏡裏的女子有雙燦若星子的眼睛,明亮得仿若能照亮整個夜空。

她慢慢地為自己插了一朵珠花,戴上了帷帽,起身去找老板娘:“您這附近有賣銅絲絹布的嗎?我想做點頭花。”

老板娘知道她是秀才家的閨女。可秀才家多的是需要女眷做針線才有吃穿嚼用的。她只是同情地看了郁棠一眼,就指了門外的一條小道:“從這裏出去遇到第一個十字路口向左拐,那一條巷子都賣頭花梳篦、帕子荷包的。”

不僅有這些東西賣,還有做這些東西的材料賣。

有收這些東西的店家,也有賣這些東西的客商。

老板娘想著他們家和裴家熟,還叫了個小廝跟著她一道去:“幫著搬搬東西,指指路。”遇到登徒子,還可以威脅兩句或是喚人去幫忙。

郁棠謝了又謝,由那小廝領著出了門。

花了三兩銀子,半天的功夫,她買了一大堆銅絲線、鎏金鎏銀琉璃珠子還有一堆各式各樣零頭布回來。

喝了點水,她就坐在客房的窗欞前開始做頭花。

熟悉的工具、熟悉的材料、熟悉的顏色……郁棠的心平靜了下來,既感覺不到累,也感覺不到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