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渡朔突然到來又突然消失。徒留一地淩亂的腳印,和幾點觸目驚心的血跡。敞開的屋門空蕩蕩的,門外是一片濃黑的暗夜,北夾著白雪呼嘯著在茫茫天地中卷過。

最快反應過來的反而是胡三郎,他迅速將阿青抱進屋裏去安置妥當,清創、上藥、包紮,手腳麻利,一氣呵成。最後他守在了床邊,拉住阿青的手,小小的耳朵低垂著,一臉擔憂地看著受傷了的同伴。

他還是當年那副小小少年的模樣,和袁香兒十年前在墻頭相遇之時幾乎沒有一點變化。

袁香兒還記得那時年幼的自己趴在吳道婆家滿是苔痕的墻頭上,饒有興致地看著院子裏的吳道婆表演跳大神。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壓著墻頭的石榴樹枝條被頂起,鉆出了一個粉妝玉砌的小娃娃,白白嫩嫩的臉蛋,亮晶晶的眼睛,一雙毛絨絨的狐狸耳朵頂在腦袋上。

“咦,人類的小孩?你看得見我嗎?”

年幼的袁香兒眨了眨眼,知道這時候再裝作看不見已經來不及了。

兩個小娃娃大眼對小眼瞪了一會,被院子裏唱念具佳的表演轉移了注意力,各自趴在墻頭看表演去了。小狐狸邊看還邊從袖子裏摸出幾個烤熟了的板栗剝著吃。見袁香兒頻頻張望,以為她嘴饞,便用圓乎乎的小手攥著一個裂開了口的板栗遞向前。

“喏,分你一個。”

從那以後,袁香兒看戲的墻頭上便時常冒出一對狐狸耳朵,或是一只怯生生的小兔子,有時候還有一只帶著難聞氣味的黃鼠狼。

她也因此時常收到板栗,榛子,蘑菇,胡蘿蔔以及老鼠幹等“零食”。

那時候這些混跡進人類村莊裏玩耍的小妖精天真又單純,生活得無憂無慮。自己十分喜歡他們。

如今外貌還是一模一樣的小男孩,卻精通了人類的法則和事故,學會了取悅他人和察言觀色,學會熟練又沉穩地照應受傷的同伴。

袁香兒很早就聽過三郎他們遭遇了圍剿和屠殺,不得不從村子裏逃出來,過上四處逃亡的生活。但直到這一刻,那些浮於淺表的故事仿佛突然被揭掉了迷蒙一片的面紗,變得清晰而真實,鮮血淋漓了起來。

那怯生生卻總喜歡悄悄偷看自己的兔子姑娘,那個動不動就放一個臭屁熏得自己不得不捏起鼻子的小黃鼠狼,是不是都已經被人類的法師釘在法陣中,剝下皮毛,死在毫無意義地殺戮裏。

第二日一早,為了不被洞玄教發現,袁香兒一行早早啟程。坐上馬車離開京都。

胡青已經醒來,她將那件破舊的長袍披在頭上,沉默著坐在車窗邊。

透窗而入的晨曦裏,螓首低垂,秋瞳含悲,似一支歷經風雨的空山幽蘭,天教憔悴度芳姿。

“阿青,發生了什麽事?”袁香兒坐在她的身邊。

“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大人。”胡青閉上了眼,一滴清透的淚珠從空中滴落,“我藏身京都多年,自以為沒人能夠識破我的真身。兩日前在太師的壽宴上,我明明聽說妙道真君要來,卻心中總懷著僥幸,想要躲在角落裏,悄悄看上渡朔大人一眼。”

“我自己被發現了也就罷了,左右不過身死魂滅,誰知大人他……他還是和從前一般的心軟,拼盡全力將我救了出來。”她雙手捂住面孔,大滴大滴的眼淚從指縫中流出,“大人強抗著契約的束縛,帶著我東躲西藏,拒不理會主人的召喚,那鐵鏈一直在他的身軀裏拉動,不知讓他受了多少罪。這番回去,還不知道那個人類要怎樣地折磨他。為什麽不讓我死了算了,我真是恨我自己。”

袁香兒幫她把快要滑落的長袍扯好,那件殘破的衣袍入手卻極其輕柔細膩,隱隱有層層疊疊的美麗紋路,顯然不是凡物。

“別這樣,阿青。渡朔將他的衣袍留給你,是希望護著你平安。他為了救你犧牲頗大,你更不能辜負了他一番心血。”

胡青伸手緊緊握住長袍的衣領,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

“我第一次見到大人的時候,他就是穿著這件羽衣,他把我獵人的陷阱中提出來,笑著對我說,快跑吧,小家夥,下一次我可不再管你。可是,下一次他還管我。”

胡青的臉頰輕輕摩挲著柔軟的衣料,回想起了山林中那位溫柔的山神大人。“那時候這件衣服是多麽的漂亮,潔白的紋路,光華流轉,穿在大人的身上,就像是從天而降的神靈。”

他就是神靈,永遠是她的神靈。

小狐狸開始喜歡上從家中偷溜到山神廟來玩,

廟裏時常進出著許多人類,他們端著祭品香燭,跪在神像前祈禱。

人類的願望總是無窮無盡的,想要生一個男孩,想要娶一名媳婦,想要金榜題名,想要明年不幹旱,全都來找山神大人。他們也不想想,山神大人怎麽可能替他們生孩子,娶媳婦,上考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