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3頁)

那是我寫的一篇作文,裏頭有一段:“我跟朋友約好坐八點的火車去看電影,可是時間快到了,他還沒來。我像是正要拉肚子的人徘徊在廁所內有某個人的廁所外面般的焦急。”

我跟老師解釋說,我很焦急,就像拉肚子想上廁所,但廁所內有人。

“你會不會覺得用這些字形容“焦急”,太長了些?”老師微笑地說。

我低頭想了一下,改成:“我像是正要拉肚子的人徘徊於有人的廁所外面般的焦急。”

老師好像呼出一口氣,試著讓自己心情平靜。

然後再問:“你會不會覺得用另一種方式形容“焦急”,會比較好?”

我想想也對。突然想起老師曾教過詩經上的句子:“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於是我又改成:“我拉肚子,想上廁所;廁所有人,於是焦急。”

“啪”的一聲,老師拍了桌子,提高音量問:“你還是不知道哪裏出錯了嗎?”

“是……是不是忘了押韻呢?”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老師倏地站起身,大聲責罵:“笨蛋!形容焦急該用“熱鍋上的螞蟻”啊!我沒教過嗎?”“熱鍋上的螞蟻只是焦急而已……”我因為害怕,不禁小聲地說,“可是……可是我這樣的形容還有心情很幹的意思。”

“竟然還講臟話!去跟國語推行員交五塊錢罰款!”老師將被他弄歪的桌子扶正,手指外面:“然後到走廊去罰站!”

從那天開始,語文老師總會特別留意我的作文。所以我的作文簿上,一直都有密密麻麻的紅色毛筆字。有時紅色的字在作文簿上暈開,一攤一攤的,很像吐血。

“光陰像肉包子打狗似的有去無回。”

“外表美麗而內心醜陋的人,仍然是醜陋的。就像即使在廁所外面插滿芳香花朵,廁所還是臭的。”

“慈烏有反哺之恩,羔羊有跪乳之義,動物尚且如此,何況是人。所以我們要記得孝順父母,就像上廁所要記得帶衛生紙。” 像這些句子,都被改掉。有次老師甚至氣得將作文簿直接從講台上甩到我面前。

我永遠記得作文簿在空中飛行的弧度,像一架正在失速墜落的飛機。

作文簿掉落在地面時,攤開的紙上面有著鮮紅字跡:“蔡同學,如果你再故意寫跟別人不一樣的句子,你一定會完蛋。”

這些鮮紅的字,像詛咒一般,封印住我的心靈。從那時開始,我心靈的某部分,像冬眠一樣地沉睡著。我不知道是哪部分,我只知道那部分應該和別人不同。

我真的不明白,“肉包子打狗”叫有去無回,光陰也是啊,為什麽這樣形容不行?

但是我不敢問,只好說服自己這些東西是“太陽從東邊出來”的真理。

久而久之,我開始害怕自己跟別人不同的思考模式。

只可惜這些事在老師圈子裏傳開,於是很多老師上課時都會特別關照我。常常有事沒事便在課堂上叫我站起來回答一些阿裏不達的問題。

我好像是一只動物園裏的六腳猴子,總是吸引遊客們的好奇眼光。我只好開始學會沉默地傻笑,或是搔搔頭表示無辜。甚至連體育老師也會說:“來,蔡同學。幫我們示範一下什麽叫空中挺腰然後拉杆上籃。”你娘咧,我又不是喬丹,挺個屁腰,拉個鳥杆!對不起,明菁。我又講臟話了,我是俗啦,下次不會再犯了。

因為被莫名其妙地當作怪異的人,所以我也是無可奈何地生活著。即使想盡辦法讓自己跟別人一樣,大家還是覺得我很奇怪。我只希望安靜地在課堂上聽講,老師們的捉弄卻一直沒停止。這種情況可以算是“生欲靜而師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嗎?如果我又把這種形容寫在作文簿上,恐怕還會再看一次飛機墜落。

幸好我高中念的是所謂的明星高中,老師們關心的只是升學率的高低。

我的成績始終保持在中上,不算好也不算壞,因此不會被特別注意。

其實如果這時候被特別注意的話,好像也不是壞事。

記得聯考前夕,班上一位很有希望考上台大醫科的同學患了重感冒,於是忍不住在課堂上咳嗽出聲。

老師馬上離開講桌,輕撫著那位同學的背,悲傷的眼裏滿是哀淒。還說出你就像是我的孩子,你感冒比我自己感冒還令我痛苦之類的話。

我敢打賭,如果咳嗽的是我,一定會以妨礙上課安寧為由,被趕到走廊去罰站。

高中的課業又多又重,我無暇去關心“總統”是誰市長是誰之類的問題。反正高中生又沒投票權,選舉時也不會有人拿錢來孝敬我。連那時流行的日本偶像明星中森明菜和松田聖子,我都會搞混。偶爾會關心中華隊在國際比賽的成績,輸了的話當然會難過,但這種難過跟考試考不好的難過相比,算是小巫見大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