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洗塵(第2/4頁)

直到有一天,曲陸炎的女朋友成了他的新娘。

“要是今天有五個人,那再等最後兩位來,就可以開席了,那兩位是一起的。”主人的眼睛從曲陸炎的臉上挪開,看著沈老師。

“不急,不急。”沈老師笑道,“現在我們誰都不需要趕時間了,還急什麽。慢慢等吧。”

“林宛現在好嗎?”曲陸炎似乎不打算繼續粉飾太平。林宛就是他的妻子,也是曲陸炎最初的戀人——是他們的女人。

“我也不知道。”他誠懇地笑笑。

“你今天為什麽要請我們吃飯?”曲陸炎看似漫不經心地環顧四周。

“因為我們都死了。”主人回答,“這理由還不夠麽?”

沈老師死了,八年前死於腦出血之後的深度昏迷;曲陸炎也死了,去年冬天死於肝癌,這是他上個月才從同學聚會上聽來的;他也死了,十天前的事情,算是俗稱的“屍骨未寒”,死於突發性的心肌梗死——他也是死了以後才知道自己原來有心臟病的。沈老師的小女兒,若梅也死了。死於1977年。

葬禮之後,活著的人都還熱熱鬧鬧地活著;那麽,死了的人也該一起吃頓飯才對。他不知道這邊的世界裏有沒有這些習慣,只是他剛死沒多久,還不適應那種寂寞。

主人推開門,招呼走廊上的服務生:“上涼菜吧,也把酒打開。”然後,他回過頭,對曲陸炎說:“我知道,你心裏肯定想過,到死也不再跟我說話。可現在大家都已經死了,所以,我們可以坐下來吃頓飯了。”

曲陸炎笑了:“沒錯,自從死了以後,我就不恨你了。”

主人擺擺手:“不提這些,恨不恨的,跟死活也沒關系。我們今天不醉不歸。你多久沒好好喝酒了?反正你現在用不著再擔心肝臟。”

“我倒是沒那麽饞。”沈老師笑道,“活著的時候整天偷著喝酒,現在想怎麽喝就怎麽喝,反倒沒什麽意思。”

他在1977年的那個傍晚,最後一次看見若梅。若梅穿著一件很舊的白色襯衣,上面隱隱地撒著一些看不出色澤的碎花,深藍色的布褲子——滿大街的女孩都會這麽穿,但是到了她這裏就有了種裊娜。她在通往他們母校的街口徐徐地轉過身,對他漫不經心地笑笑:“你是不是也去考大學了?”若梅的眼睛直視著他的臉,語氣橫沖直撞——那時他早已聽說了若梅的病,人們早就在傳的,病是生在腦袋裏,說是心裏,也對——總之,根治是不大可能的,跟她多說幾句話就能發現她不對頭,可惜了,一個那麽美的姑娘。已經是紅顏了,估計也只好薄命。

他依然把若梅當成了一個正常人。他告訴她,沒錯,參加了高考,並不是只有他一個人,好些人都參加了,那誰,那誰,還有誰誰誰;有誰去了北京,有誰考上了名校,又有誰意外地被分配到了某些在他們眼裏非常浪漫的遠處;而他自己,還行吧,接納他的那所大學沒那麽顯赫也沒那麽傳奇,不過好歹是所有根基的老學校——聊的都是沈老師過去的學生,若梅全都認得的。他站在那個黃昏裏跟若梅聊了足足半個小時,歷數所有考上了大學,即將開始全新生活的故人們。他是故意的。曾經,沈若梅心比天高,沒興趣正眼瞧他們。他自認為也在注意自我克制,並沒有在這個患了精神病的女孩子面前炫耀他們的錦繡前程——若梅安靜地聽,聽完了,嫣然一笑:“真好呀,真好。”他略帶錯愕地望著她瀲灩的笑容,心想她果然是腦子有問題了,居然如此心無雜念地替別人歡笑著。

就在那天晚上,若梅跳了樓。

他跟沈老師碰了一杯,他說:“沈老師,我們不勸酒,大家隨意。”沈老師沉默著也舉起杯,在半空中停滯了一瞬,表情莊重,這一瞬也因此有了風骨。與沈老師的這一杯,他一飲而盡。他早就想好了,微醺之際,告訴沈老師有關那個黃昏的事情。為什麽要告訴他呢?肯定不是道歉,並不是他的錯,至少他不是存心的。他只是想稍微挫一下那個女孩的驕傲。因為她也曾經深深地挫敗過他的傲氣。她那麽美,這對他本身就是傷害。一個人只有在喝多了的時候才能清晰地表達出這些。

只是他不知道,死人是不會醉的。

客人們還沒告訴過他這件事。“活人”和“死人”之間的區別有很多,千杯不醉只是其中之一。其實也不用刻意說明,當死人當久了,自然都會知道的。

和曲陸炎碰杯的時候,他認真地思索了一下,要不要說一句,對不起。可是終究說不出口。曾經他說過的,他和林宛都說過一千次,不過這種事,即便曲陸炎當真說了“沒關系,算了”,他們也承受不起。剛畢業的那些年,舊日的同學們一起同仇敵愾地孤立了他和林宛,他們二人也知趣地不和大家聯絡。可是多年過去,曲陸炎在同學圈子裏始終銷聲匿跡,同學們跟他們逐漸恢復了走動,尤其是——當他們倆的孩子和同學們的孩子漸漸長大的時候,他們不知不覺有了太多共同的煩惱和困惑。於是後來,曲陸炎反倒成了大家眼中,那個不那麽懂事的人。所謂人走茶涼,說的大概就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