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你的希伯來書(第4/6頁)

“去死吧,都去死吧。”我感覺自己說話的聲音就像一個不慎落入某條奔騰深河裏的人,左搖右擺快要散架那般,想尋求一點兒呼吸的機會,“這不公平,老天爺你他媽為什麽這麽不公平?我是女人,我只能做女人,我沒的選擇,沒有誰問過我願意不願意。我的手腕就是比他們細,我的力氣就是沒有他們大,他們就是可以輕輕松松地把我推開,把我抱起來,把我攥在手心裏,再看著我掙紮。老天爺我操你媽!”我重重地喘息著,罵給自己聽,“我害怕,可以了嗎?你不就是想要我承認這個嗎?我自己也不願意這麽沒出息,可是他們對我揮拳頭的時候他們用力對我吼一聲的時候我就是害怕!你聽見了沒?鄭巖,鄭巖你個王八蚩,你個孬種,鄭巖你讓我害怕了那麽多年你現在滿意了吧……”

有一雙手從我身後攏住了我。把我緊緊地擁在懷裏。他的手掌握住了我冰涼的、沾滿淚水的手指。“好了,好了,安靜下來,沒事了,真的沒事了——”我知道這是西決。因為我清楚我此時此刻的樣子有多麽不堪和丟臉,我癱在地上變成一堆如我媽那般的爛泥,這種時候只有西決敢走上來抱緊我,這種時候我也只允許西決走過來,因為我能確定,只有他是真的不會嫌棄我。“深呼吸。”他簡潔有力地跟我耳語,“馬上就過去了,只要你用力地深呼吸,你很快就不會想哭。來,聽話。”他心跳的聲音規律得可怕,它們就在我的耳膜邊舒緩地震動著。他的呼吸吹著我的臉,我用力地讓自己的呼吸也能慢一點兒,不知不覺間就想跟從著他的節奏,然後就覺得我似乎是可以這樣睡過去的。

“她到底在說什麽?”我聽見了冷杉困惑的問題,“鄭巖是誰?”

“她爸爸。”西決回答。

“冷杉,冷杉你過來。”我突然間擡起頭,尋找他的眼睛。找到了,他的臉湊了過來,他甚至有點兒害羞地把手伸給了我,我不顧一切地抓住他,從西決那裏離開,讓他用力地抱緊了我。“對不起,對不起,”我小聲地對他說,“我是不是嚇到你了?是不是?”他眼神復雜地望著我,灼熱地親了親我的額頭、眼角還有臉龐。他避開了我的嘴唇。

我聽見西決在我身後靜靜地站起了身。“讓她稍微睡一會兒吧。”他的語氣依然平和得沒有起伏。

“哥,我們回家吧。”後來當我回想起那天的時候,最後的記憶總是停頓在南音有些悲哀的聲音裏。

醒來的時候,窗外已是夜色。我似乎忘記了是誰把我弄到床上來的。這種感覺很奇怪,類似宿醉,一種微妙的眩暈控制著我的腦袋和眼睛。然後我發現,貼著右邊臉頰,有個正在融化的冰袋。我艱難地爬起來,摸到了我的手機,急急忙忙地抓在手裏,是晚上十點了。很好,只要我能知道時間,我就覺得自己沒丟。手機上有一個三嬸打來的電話,還有兩條短信。一條是冷杉的,他說他要去店裏了他愛我;另一條是方靖暉的,他說“東霓,原諒我”。

雪碧在客廳裏看電視,看到我出來,靜靜地把臉轉過來。“你醒了。”她細聲細氣地說。

“我現在要出門一趟,你別看到太晚,自己早點兒睡覺,好麽?”

她輕輕地點點頭,嘴裏卻說:“姑姑,小弟弟今天跟著那個人住到酒店裏去了,他很快就要走了嗎?”

“對。”我慢慢地吞咽著一杯水。

“你不想要他了麽?”她輕輕松松地說。

我一陣煩躁,本來想說:“亂講什麽呀?”可我卻是沒有表情地喝幹了那杯水,說:“對。”這個字一說出來,我的心反倒是靜下來了。也許是她安寧的語氣、眼睛和表情讓我覺得,說什麽都是可以的。

果然,她只是問:“為什麽呀?”

於是我很痛快地說:“我不知道。”

“我永遠都不會不要可樂。”她深深地看著我。

“你比我強。”我笑笑,把空玻璃杯放下,出了門。

夜晚工廠區的街道看上去比白天要長,也許是因為黑暗,也許是因為黑暗盡頭路燈那一點點不動聲色的光芒。寥寥三四個人在那路燈下面打牌或者下象棋,我坐在車裏,聽不見他們興趣盎然的對罵聲。我十六七歲的時候,每次結束了和男孩子們的約會,都會拎著我沉重的書包面無表情地經過他們。我當然知道他們會擡起臉沖我吹口哨的,年長一些的會笑著問我這麽晚了怎麽還不回家。

我打開了大車燈,它杷延伸在我眼前的路面映照得光怪陸離,就像天文望遠鏡裏面看見的月球表面。這一小段被照亮的路有了生命,自己慢慢地像靈魂一樣往前飄移。快要匯合到彼岸那抹路燈了。這讓我心生淒涼,然後無處話淒涼,再然後,就好了,因為整個人安然地變成了淒涼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