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遇見一棵樹(第2/5頁)

他輕輕地笑,“掛吧,聽得出來,你也好得很。我就放心了。”

“別假惺惺的了,”我有氣無力地說,“你巴不得我死掉,你就什麽都得逞了。”

其實我心裏真正想說的是,“你還算是有良心。”還有就是,“我不管你是不是在騙我,是不是企圖這樣一點兒一點兒地感動我好讓我和你妥協——你說聽到我沒事你就可以放心,此時,此刻,我願意當真。”

幾個小時之後我才知道,原來我們龍城經歷的那場小小的震蕩,和真正的劫難相比,根本就微不足道。也不知道千裏之外,有多少人和我一樣,在一秒鐘之內,只不過是感覺到一種突如其來的眩暈而已,然後黑暗就此降臨,再也沒機會知道自己其實很健康,根本就沒有生病。我們夠幸運的人,整日目睹著諸如此類的畫面:毀滅、廢墟、鮮血殘肢、哀號哭泣、流離失所,以及一些原本平凡,在某個瞬間蛻變為聖徒,用自己的命去換別人生存的人們……那段時間,三叔和三嬸回家的日子總是很早,就連小叔一家也幾乎天天在晚餐的時間過來報到,南音也不肯回學校住宿舍了——是那些鋪天蓋地的關於災難的畫面讓我們所有人開始眷戀這種聚集了全家人的晚餐,我們能清晰地看見每一個人的臉;能清楚地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能彼此偷偷地抱怨一句今天的菜似乎鹹了點兒——當然是要在三嬸不在飯桌邊的時候,她每天都迫不及待地坐在客廳裏的電視前面,陪著裏面那些或者死裏逃生,或者失去至親的人們掉眼淚;這樣我們就能夠確認我們大家都還活著,原來整個家裏,每一個人都活著,有時候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在這種時候,我偶爾會想起鄭巖。其實在大地震那天夜裏,我夢見他了。在我的夢裏他是以他年輕時候的樣子出場的,謝天謝地,不是後來癱瘓了以後那副巨型爬蟲的模樣——你總算發了慈悲,我在心裏輕輕地笑,沒有以那副樣子光臨我的睡夢來惡心我,你用了那麽多年的時間來惡心我,那恐怕是你失敗的一生裏唯一做成功的事情。不過你打錯了算盤,我可不是我媽,那麽容易就陪著你一起墮落——你還總是折磨她,你都不知道她才是這世上唯一一個不會瞧不起你的人。

龍城震蕩的那個瞬間,我媽正在遙遠的舅舅家裏開心地打麻將,一邊教我那個惡毒的舅媽怎麽整治她的兒媳婦——完全不知道發生了多大的事情,這很好。

人數增多的關系,家裏的晚飯菜單又成了三嬸的一件大事。有一天我看見,她耗費好幾個小時來煲小小的一砂鍋湯——那是西決的禦用,除了雪碧這個未成年人,我們旁人是沒可能分享的。因為西決去獻了血,這在三嬸看來,必須用一周的時間好好補一下,馬虎不得的。可是因為這鍋太子的湯,只剩下一個火來做大家的晚餐,顯然是不夠的。於是三嬸又十萬火急地把那間新開的離我們家最近的餐館的外賣叫了來,一邊尋找電話號碼,一邊得意地說:“還好那天路過的時候,我順手記了他們的電話——南音你看到了,這就是過日子的經驗,任何時候都得準備應付突發的狀況。”

南音應著,“知道了。”看著這個幾天裏變得異常甜蜜和乖巧的南音,我心裏總是有種沒法和任何人訴說的歉意。我怎麽也忘不了那一天,我想也沒想就對西決說:“你不準再進去,萬一房子真的塌了怎麽辦?”若是那天,級地震真的發生在我們龍城呢?我豈不是那麽輕易地就在西決和南音之間作了毫不猶豫的選擇?任何在心裏的辯白、解釋、自圓其說都是沒用的。我只能用力地甩甩頭,笑著對南音說:“兔子,周末跟我去逛街好不好?你看上什麽東西,都算我的。”她渾然不覺地故作懂事狀,“不要啦,姐,你的店還沒開始賺錢呢,你得省一點兒呀。”客廳裏模糊地傳來三嬸和來送外賣的小男孩的對話聲,“小夥子,你是哪裏人?”“四川。”那個聲音很靦腆,有點兒不知所措,一聽就知道是個剛剛出來打工的雛兒。“那你們家裏人不要緊吧?”這次是三叔、三嬸還有小叔異口同聲的聲音。“沒事的,我家那個地方不算災區,村裏有人家裏的圍墻塌了砸死了豬,不過我家還好。”“那就好了,”三嬸輕松地笑,“拿著,這是飯錢,這個是給你的,你辛苦了。”“不要,阿姨,”那個孩子緊張得聲音都變了調,“這不行的。”“有什麽不行?你自己收好,千萬別給你們老板看到了沒收走,這是阿姨給你的……”

西決微微一笑,“看見沒?你就是三嬸眼裏的那種刻薄老板。”“滾。”我沖他翻白眼兒。南音坐在西決身邊,隨意地攤開一份剛剛送來的《龍城晚報》,突然笑著尖叫一聲:“哎呀,姐,你看你看,有個女人因為地震的時候老公先跑出屋子沒有管她,要離婚了——”“做得好,”我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這種男人全都該被騸了當太監。”南音開心地大笑,西決又皺起了眉,“我拜托你,說話嘴巴幹凈一點兒就那麽難麽?”緊接著南音再度尖叫了一聲:“哎呀,原來這篇報道是江薏姐姐寫的!還寫了這麽長呢——”南音托著腮想了想,“對的,她臨走之前好像是說過的,她要做一個跟別人角度不一樣的選題——好像是災難之後的普通人的心理重建什麽的。想寫很多人的故事。”“狗仔隊而已,”我笑,“自己不敢去最危險的第一線,只好在安全些的地方挖點兒花邊新聞罷了,那個女人肚子裏有幾根腸子,我比誰都清楚。”我故意裝作沒看見南音使勁地沖我使眼色——我當然知道某些人不愛聽這種話,可是他非聽不可。“哥,”南音訕訕地轉過臉,“江薏姐姐去四川快一周了,你想不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