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故人歸(第2/7頁)

他嘴唇都發白了,看他這副強迫自己不要爆發的樣子真是有趣。“鄭東霓,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卑鄙?”

這個時候南音的聲音終於插了進來,怯生生,但是清澈的:“你不能這麽不講理——是你自己不願意要鄭成功,姐姐才帶著他回來的;是你自己嫌棄鄭成功有病,才要和我姐姐離婚的,現在你說你要帶走他,你也太欺負人了。”

他驚愕地轉過臉看著南音:“誰告訴你我們離婚了誰告訴你離婚是我提出來的?你們是她的家人,自然什麽都信她,可是我從來都沒有在離婚書上簽字,是她不願意和我一起生活,是她一直要挾我,她帶著孩子回家無非是為了——”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遲疑。

我一直都在等著這一刻,一直。他停頓的那個瞬間,我讓自己慢慢地倒退,一,二,三,正好三步,我可以踉蹌著癱坐在身後那張沙發裏,記得要做出一副崩潰的姿態,但是不能太難看。非常好,我跌坐下來的時候頭發甚至亂了,多虧了我今天剛剛做過發型,殘留著的定型暗喱功不可沒,它們只是讓幾縷發絲散落在我臉上卻沒有讓我披頭散發的像個瘋女人。緊接著,在方靖暉猶豫著要不要說出下面的話的時候,在下面的話呼之欲出的時候,我搶在他前面,號啕大哭。

“三嬸,三嬸——”我仰著臉,尋找著三嬸的眼睛,“他造謠,他撒謊,他無恥——方靖暉你王八蛋——我什麽都沒有了,你還要來搶走我的孩子,你要把我的孩子帶回美國去好讓我見不到他。我才不會讓你得逞,誰想把孩子從我這裏帶走,除非從我的身子上踩過去!所有的苦都是我一個人受的,都是我一個人扛的,別人有什麽資格來罵我,有什麽資格!去死吧,都去死吧,都是你欠我的,我就是要拿回來,都是你欠我的——”我用力地喘著氣,心滿意足地傾聽一片寂靜中我自己胸腔發出來的疼痛的破碎的嗚咽聲。

“東霓!”三嬸跑過來,坐在沙發扶手上,一把把我摟在懷裏,把我的頭緊緊貼在她的胸口上,“你不要怕。不要怕,別這樣,鄭成功不會走的,你放心東霓,我們全家人一起商量,一定能想出辦法——東霓,好孩子。”三嬸一邊輕輕拍著我顫抖的脊背,一邊擡起頭說,“不好意思,方——靖暉,你還是先走吧。今天這樣什麽話都沒辦法談——而且我們全家人也的確不清楚你們倆之間到底怎麽回事。”她一面說,一面急匆匆地抽了兩張紙巾在我臉上抹,“東霓,不管怎麽樣,要冷靜,我知道你心裏委屈,三嬸知道——”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我的眼淚變成了真的。因為我突然間想起了那一天,在我做產前檢查的那天,準確地說,在我知道鄭成功的病的那天——我看到那個醫生的灰藍色眼珠裏掠過了一絲遲疑。我不甘心地問他,我的孩子是不是一切都好,可是他只是對我職業化地微笑了一下,然後說,你還是到我隔壁的辦公室來,除了我,還有個專科醫生在那兒,我看我們得談談。那個時候我知道有事情發生了,而且是很壞的事情。我笨手笨腳地抱緊了自己的肚子,鄭成功還在裏面輕輕地蠕動著——突然問,我的眼淚就不聽使喚地掉下來,湧出來。慌亂中我又急匆匆地用衣袖去擦臉——我死都不能讓那些醫生看見我在哭……有誰敢說自己真的知道那是什麽滋味?那種絕望即將降臨又還偏偏抱著一絲希望的滋味?那種恐怖的、狼狽的、令人醜態百出的滋味7我抓緊了三嬸的衣袖,身體在突如其來的寒戰中蜷縮成了一團。

“你還不走啊,你滿意了吧——”我聽見南音勇敢地嚷,“你知不知道就在今年元旦的時候我大伯死了,我姐姐的爸爸死了,不在了——她好不容易才剛剛好一點兒,你就又要來搶走鄭成功!你有沒有人性呀!”

為了配合南音這句台詞,我把身子蜷縮得更緊了些,哭聲也再調整得更淒慘些。

三嬸就在這個時候站了起來。“今天這個樣子我看什麽事情都談不成,你還是先走吧。你們倆之間的問題我們也不好插手,可是我們家的人不是不講理的人,有什麽話等大家冷靜的時候再慢慢說。”

“阿姨,不好意思,打擾您了。我會在龍城住一段時間,我把地址和電話留在餐桌上了。”他走過來,彎腰拾起他放在墻角的旅行袋,順便在我耳邊輕輕說了一句:“差不多就行了,別演得太過火。”

還是那句話,畢竟是做過夫妻的,他也比誰都懂得怎麽激怒我。我想要站起身來,飛快地把剛剛三嬸倒給他的那杯茶對準他的臉潑過去。但是我終究沒有那麽做,因為我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我任由自己蜷縮在沙發裏面,身體似乎不聽使喚地變得僵硬和倦怠。最終我只是慢慢地挪到茶幾那兒,把那個余溫尚存的茶杯緊緊地握在手心裏,我的手不知為何變得很冷。“姐。”南音很乖巧地湊過來,暖暖地摸著我的膝蓋,“不要哭了嘛,那個家夥已經走了。”三嬸如釋重負地拍拍我的肩,對她說:“好了,你讓姐姐子自己靜一靜。”然後她站起來往廚房的方向走,“都這麽晚了,不做飯了。我們叫外賣吧。南音,去打電話,你來點菜,別點那些做起來耗時間的菜,要快點,你吃完了還要回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