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7 天楊(第2/6頁)

我覺得手機似乎又在振動了。一時間我無法判斷是我口袋裏的手機,還是我腦子裏的那個。為了確認,我還是把手機拿了出來。——鄭南音,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想先知道哪個?好消息是:你這次沒有幻聽,你的幻聽已經不再回來了;壞消息是:發短信給你的人,是蘇遠智。我沒有打開他的信息看他說什麽——我早就不再關心他想和我說什麽,我只是想看著那三個熟悉的漢字,安靜地和他待一會兒——我們誰也不用開口跟對方說話,反正一開口都是要撒謊的。

我聞到了一絲隱隱的,橙子的苦香氣。是從臻臻的手上散發出來的。她的手像蜻蜓那樣在我膝蓋上點了一下,又縮回去了。但是這個小小的舉動已經足夠令人驚喜了—她很少像這樣試著跟人交流的。我像是害怕錯過彩虹那樣,慌忙地盯著她的眼睛,我想我一定會在她眼裏遇上什麽跟過去不同的神情。

她聲音細細的,她說:“後來呢?”

我知道我的眼淚流下來了。因為她終於開口說話了。因為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後來呢?

我編的故事自然算不上什麽了不起的故事,只不過,那裏面有我所有的罪惡。我和我的膽怯相依為命,它極為默契地幫助我,像塊海綿那樣把故事裏面所有跟罪惡有關的痕跡吸幹,然後我心底最深的善良就這樣順利地像朝露一般羞澀著,閃著光,還帶著模糊的彩虹,我自然知道這些善良沒有我最初以為的那麽多。我抓了一把腳下踩著的濕潤的泥土,這泥土黑暗柔軟—歲月中,六歲生日那天,五歲的我死了,埋在這裏;十五歲生日那天,十四歲的我死了,埋在這裏;哥哥開車對著陳醫生撞過去的時候,那一瞬間之前的我也死了,但當時我還沒發現;陳迎南低下頭來親吻我的時候,我才找到了那個過去的我的屍體—都埋在這裏了。握著這樣的一把泥土,我不怕自己的笨拙被人笑話—我捏出了他們三個:外星小孩,小熊,和小仙女。因為我辛酸地看著他們,所以他們就可愛了。他們的臉龐上沾上那一點點露水,然後活過來,憎懂地往前走。小熊的姐姐為什麽一直不回來呢?外星小孩到底為什麽要來地球呢?哥哥為什麽瘋狂一般她恨著陳醫生呢?我為什麽會愛邇南呢?

然後,終於有人像臻臻一樣,認真地問我:“後來呢?”

後來啊——後來,我終於懂了,所有關心“後來”的人都不知道我的故事其實是在求救。後來,我一個人慢慢地把自己最新的那具屍體埋起來,並且意識到我自己的最後一具屍體終將死無葬身之地。後來,我發現你的“後來呢”幫不了我,我還是只能那樣卑微軟弱,劣跡斑斑地活著。但是,謝謝你啊。

“後來,”我努力對著臻臻笑了,抹掉眼睛旁邊的淚水,“後來他們又在回去原處的路上走了好久。他們走得越久,就越相信姐姐一定會在那裏等待著小熊。”

“小熊的姐姐,為什麽把他丟下啊?”她講話似乎有點費力,也許是荒廢太久了。

“她沒有把小熊丟下,她只是讓小熊等她回來。”

“她到哪兒去了?”她的眼睛裏一片澄明。

“臻臻,你認得我麽?”間這個間題的時候我心裏懷著一種非常奇妙的期待,我希望她只記得,我是一個講故事的人。

她開始專心致志地咬手指了。也許這真的是一個很難的問題。

我耐心地,用力地看著她的臉龐,似乎這麽多天以來,種種絕望的盼望在這個瞬間找到了冠冕堂皇的出口。我沒注意到門開了,我沒注意到走廊裏那些無意義的喧囂湧了進來。我沒—但我還是注意到了他就在我和臻臻身後,迦南。

他眼神復雜地看了我一眼,接著,再看臻臻。然後他笑了,那笑容一如既往的明亮,只是他目光猶豫了片刻,他不知該把這笑容給誰。

“臻臻剛才和我說話了。”我告訴他。

“臻臻,你也來跟我說句話……”他把身子略微彎下去,可是臻臻似乎覺得很為難,只是繼續努力地咬著散發橙子味道的手指,但跟往日不同的是,她用眼神專注地回應著他。

“也許等我再給她講一點故事,她還會問我問題的,你讓我試試。”我說話的時候沒有看他的臉。

“我進門的時候聽見了,你們在討論劇情。”他直起身子,還沒脫下來外套,周身都帶著外面冬天的氣味。

“那,我走了。”——其實我也並沒有真的想走,我只是不知道該說什麽。但是既然已經說了,就不能站在那裏不動。於是我輕輕地跟臻臻說了句再見,她非常懂事地退後了兩步,重新撿起她的橙子和鑰匙,在一瞬間變回了那個自閉症兒童。

門在我身後關上的時候,我終於可以沿著走廊裏的光線走到等候區的椅子旁邊。我坐下來,一束斜斜的灰塵在我眼前自得其樂地跳舞,我對自己尷尬地微笑了一下:不管怎麽說,我今天看到他了。我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