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9 還是昭昭(第3/6頁)

我相信,赴約之前,他隱隱覺得也許從今晚以後,他再不會回到端木芳那裏了——但在此時此刻之前,他還不願意相信這是真的。

我問他:你還愛我嗎?

他眼睛裏閃過一絲我從未見過的痛苦,我幾乎要因為這陌生的眼神重溫最初那種單純的怦然心動。他說:“愛。”那個字像是一滴鮮紅的血一樣落下來。我知道,我們終於屬於彼此了。有種厚重難言的東西把我們捆綁在了一起,所以我沒有問他是否還愛著端木芳。趕盡殺絕是不好的。

其實,上個周末,我們曾經的一個高中同學跟我聊MSN的時候提起過,端木芳最近常跟他抱怨,她和蘇遠智總在吵架,她知道他們的感情出了問題卻又不知出在哪裏。所以我就臨時決定幫她診斷一下了。我其實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麽勇敢,我只不過是抓住了一個我認為對的機會。

現在,當我注視著日漸消瘦的昭昭,那個晚上會在我腦子裏回放著。有一種說不出的愧疚總在折磨我。因為看著昭昭凝視著窗外樹葉的神情,我才知道,生死是一件如此嚴重的事情。至少,“死”是件有尊嚴的事情,無論如何,我當初都不該用它來要挾蘇遠智,那不公平。這種溫柔像若隱若現的音樂聲那樣回蕩在我心裏,它來臨的時候我會突然覺得我應該對蘇遠智更好一點。

就這樣,直到暑假結束,我們都很好,甚至沒有為了什麽細小的事情爭執過。我們是曾經向彼此低過頭的人啊。只不過有時候,我們自己忘記了。

“跟我一起去看看昭昭吧。”我跟他說,“我原本每隔兩三天就會過去陪她吃頓飯的。現在她住院了,我就只能帶一點她喜歡吃的東西進去,有時候還得躲著護士,一邊替她望風,一邊看著她吃完。很好玩的。”

“學會照顧人了。”他笑著在我腦門上彈一下。

有兩個不認識的人坐在昭昭的病床前面。他們三個人都互相不講話。是個奇怪的場景——因為兩個都是男人,一個年長些,可能四十多歲——誰看得準中年男人的年齡呢,反正我覺得他們都差不多;另一個年輕些,可能比我大幾歲吧——好吧我其實也經常看不準年輕人的年紀。總之,這兩個人坐在那裏,都不講話。昭昭的眼睛漠然地盯著那二人之間的空氣中一個恰到好處的點。我們進去的時候,聽見的最後一句話是那個中年人講的,“我幫你在醫院又交了一筆押金——不是公司的錢,公司的賬現在一塌糊塗,人人都來逼債,沒有錢了,我拿的都是自己的。你正在難處,我今後也不用你還……我在你爸爸這裏做了這麽多年,這點忙也該幫。不過我也有我的難處,你接下來治病、上學都需要錢,我盡快吧——我去想想辦法,跟那幾個股東說說,他們這樣不管你也不像話……你家在龍城不是有親戚麽?他們能不能照顧你?”

昭昭不說話。眼光輕微地躲閃著,像是小心翼翼地尋找到了一個幹凈的落腳的空地——那兩人的臉是一左一右的兩個泥水坑。

那人嘆了口氣,“也對。這種時候,人家躲都來不及。你爸爸得罪過的人如今都抖起來了,在永川,現在真的是墻倒眾人推。不過有件事情應該算是好的,我們也找了點關系,你們家在龍城的那間房子應該可以還給你們,你耐心點,再等幾個月。”

昭昭眼睛一亮,得救似的說:“南音姐。”

那兩人也如釋重負地站起身告辭了,一切都順水推舟。其實我很想問問他們,他們說的“幾個月”究竟是多久。三個月也算幾個月,九個月也是幾個月。可是對昭昭來講,這就是不一樣的。我問過她們病房的護士長——那是個溫柔漂亮的姐姐,她說昭昭現在的狀況其實是,她原先的慢性病已經轉成了急性的——可能我表達不準確,總之,就是很危險的意思——按照現在的情形,很多突發狀況都有可能。至於“突發狀況”指的是什麽,我也不願仔細想了。每當我把手伸進背包裏,偷偷地摸一摸我藏在那兒的冰淇淋盒子,想象著昭昭淘氣地舔掉唇邊那抹奶油的樣子,我就覺得,“突發狀況”也可以包括她偷吃冰淇淋吃壞了肚子,會給治療造成些障礙——說不定真的僅此而已呢,也不能全聽醫生護士的。蘇遠智非常無奈地搖頭道:“南音,你不能不相信科學。”

但科學總是在危言聳聽——不對麽?科學一直告訴人們世界完全不是我們以為的那樣,但是又不肯對我們說哪怕一句“其實不用害怕的”。

後來,我的意思是說,很後來——當滄海桑田真的在我眼前發生過之後的後來,我常常會想起2009年的那些夏末的夜晚。昭昭的眼睛就像螢火蟲。想起它們,我就有種沖動,想說一句“從前呀——”用來當做回憶往事的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