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時候(第2/5頁)

等青番茄醬冷卻之後,她循例貼上標簽,寫上名稱和日期,端著它們走下地窖的樓梯。地窖是老式的那種,石頭墻壁,泥土地面。布裏吉太太喜歡讓一切都整整齊齊的——她還在用熨鬥熨床單——所以新婚不久她就讓弗蘭克幫她做了幾個架子。番茄醬歸到一側,果醬和肉凍在另一側,好幾誇脫的腌蔬菜沿著底邊放好。有這麽多食物在地窖裏面,曾經讓她感覺安全;她會自忖,唔,就算來一場暴風雪或者其他什麽的把我們困住,情況也不至於太糟。現在它們再也無法帶給她安全感。相反,她覺得要是她忽然之間不得不離開這裏,這些瓶瓶罐罐她一樣也沒辦法隨身帶走,它們太重了,她拿不動。

放完最後幾瓶番茄醬,她走上樓梯。走樓梯不像以前那麽容易,她的膝蓋還是不舒服,自從六年前摔了一跤之後就一直是這樣,那時她在倒數第二級台階上絆了一下。她已經對弗蘭克說了一百萬次,讓他把樓梯修好,可他還是沒有動手,她說的“固執得像豬頭”就是這個意思。如果她要他做件什麽事,多說了兩遍他就覺得她嘮叨,也許是吧,可是他不做的話,誰去做呢?她無力承擔這個問題背後那片冰冷的空洞。

她只好克制住自己不要再到後門去。於是她走到房子背面的窗口朝窗外看,反正她的視野幾乎沒有區別。弗蘭克正朝谷倉走去,拿著什麽東西,看上去好像是一把扳手。他走路的姿態比從前慢一些,微微向前傾——從身後看起來,他就像個老人,他這樣走路有多久了?——讓她覺得,他保護不了我。她並不是故意這樣想,只是這個念頭就這麽在她的腦海裏出現了,而且不僅僅是他,是他們所有的人,他們已經喪失了力量,從走路的樣子就能看得出來。他們都在等待,就像布裏吉太太一樣,等著什麽事情發生,不管是什麽都好。不管他們自己是否察覺。最近,每次她去鎮上的多米尼恩商店[3],都會在店裏的女人們臉上看到一種表情,她認識她們當中的大多數人,她不會搞錯——一種焦慮不安又諱莫如深的表情,仿佛她們害怕什麽東西,卻又不願談論。他們想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也許她們覺得自己什麽都做不了。這種無助的氣息讓布裏吉太太憤慨不已,她從來都是個實際的人。

幾個星期以來,她都想走到弗蘭克跟前,讓他教她該怎麽開槍。其實他有兩把槍,一管獵槍和一支點二二口徑的步槍;從前,他喜歡在秋天打幾只鴨子,當然還有那些土撥鼠,非打死不可,因為它們會在田裏打洞。弗蘭克每年都要開著拖拉機到田裏去上五六次。很多人都因為拖拉機翻倒而受傷。可是她不能這樣要求他,因為她沒辦法向他解釋自己為什麽要學會開槍,而要是她不說清楚,他就只會開她的玩笑。“人人都能開槍,”他會說,“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扣動扳機……哦,你的意思是你想打中個什麽東西,呐,這就不一樣了,你是打算要誰的命啊?”興許他不會這麽說;興許這只是他二十年前說話的方式,那時,她對房門之外的事情還沒有喪失興趣。但布裏吉太太永遠不會知道答案,因為她永遠也不會開口。她沒有勇氣跟他說,也許那時你已經不在了。到時候,也許你要離家去別的什麽地方,也許會打仗。她還能記起最近的那場戰爭。

窗外的景象一成不變,於是她轉身坐到廚房的桌邊寫她的購物單。明天是他們進城去的日子。她努力規劃這一天的行程,好讓自己每隔一段時間就能坐下來休息;不然她的腳會腫起來。這個問題從有莎拉的時候就開始了,生下另外兩個孩子之後變得越發嚴重,從來沒有真正痊愈過。自從結婚開始,她的一生都在列各種清單,那些必須買的、縫的、安排的、烹飪的、儲存的東西;她已經把明年聖誕節的清單都列好了,所有的人名,她要買給每個人的禮物,還有一串做聖誕大餐所需要的材料。不過她似乎提不起興致,明年的聖誕還太遙遠。她無法相信某個遙遠的、如過去一樣井井有條的未來,她似乎再也沒有精力了;似乎她正把精力都積蓄起來,留到萬不得已的時候。

她甚至很難列完這張購物單。她沒有潛心專注在那張紙上——她寫在已經過期的日歷背面,過完一天撕下一頁的日歷,弗蘭克每個新年都給她一本——而是把廚房打量了一遍,看著所有那些在她要離開時都只能留下來的東西。那才是最難的部分。她母親的瓷器,她的銀器——雖然紋樣已經過時,鍍上的白銀也漸漸剝落,那只小雞模樣的煮蛋器是莎拉十二歲的時候送給她的,陶瓷質地的鹽和胡椒皿,外形是一匹匹綠色的馬,頭上開了小孔,是另外兩個孩子中的一個從全國博覽會[4]上帶回來的。她想象自己走上樓梯,折好的床單放在箱子裏,毛巾整整齊齊地疊在架子上,床已經鋪好了,被子還是她外婆的,看得她想哭。在她的書桌上,那張結婚照片,她穿著一條閃閃發光的綢緞禮服(綢緞是一大失策,豐滿的臀部變得更加顯眼了),弗蘭克套著那身西裝——他從此再沒穿過,除非是去參加葬禮,他的頭發兩側剪得太短,頭頂卻出人意料地聳起一簇,仿佛啄木鳥的羽冠。孩子們還在繈褓之中的照片。現在她想想自己的女兒,倒希望她們不要生孩子;現在再也不是能生兒育女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