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離開處於納粹占領下的法國是困難而又危險的。相比之下,返程的路——至少對於一個笑容燦爛的二十歲小姑娘來說——就易如反掌了。

到達聖塞巴斯蒂安僅僅幾天,在經歷了不計其數的會議和情況匯報會之後,伊莎貝爾再一次登上了開往巴黎的火車,在三等車廂的長凳客座上坐了下來——這是她倉促之下能夠買到的唯一一個座位——看著盧瓦爾河谷在自己身邊經過。車廂裏寒冷刺骨,擠滿了多話的德國士兵和一直低著頭、把雙手放在大腿上的膽小怕事的法國男女。她的手包裏裝著一片硬奶酪和一個蘋果,可即便感覺很餓——實際上是饑腸轆轆——她也沒有打開自己的包。

她發覺自己身上破破爛爛、滿是破洞的棕色褲子和羊毛大衣十分引人注目。她的臉頰得了風傷,上面滿是劃痕,雙唇也幹得皴裂開來。但真正發生改變的是她的內心,她在比利牛斯山上獲得的成就改變了她,讓她成熟了不少。一生中,她第一次明白了自己到底想要做些什麽。

她認識了軍情九處的一位特工,正式開辟了一條逃生路線。她成了他們的主要聯絡人——被稱為“夜鶯”。她手包的襯裏中藏著十四萬法郎,足以建立起好幾座安全屋,為飛行員們和沿途那些敢於收留他們的人購買食品和衣服。她向自己的聯絡人伊恩(他的代號是“星期二”)保證,剩下的那些飛行員隨後就會到達。給萊維先生發去“夜鶯放聲歌唱”的電報時也許是她此生最驕傲的時刻。

火車到達巴黎下車時已經接近宵禁的時間了,秋天中的城市在蕭瑟漆黑的夜空中顫抖著。風兒翻滾著穿過裸露的樹枝,嘩啦嘩啦地翻動著空蕩的花欄,吹拂鼓動著雨棚。

她走出車站,經過自己在拉布爾多內大道上的老公寓,心中突然湧起了一種……向往之情——她猜自己應該這樣形容。這是她記憶中最接近家的地方,而她已經好幾個月都沒有回去過——或是看看自己的父親了。自逃生路線開辟之時起,她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他們住在一起並不安全,於是她回到了自己最近租住的一間肮臟的小公寓——不配套的桌椅,地板上的床墊,壞掉的爐灶;地毯還散發著上一任房客留下的煙草味,墻壁上則滿是水漬。

走到公寓的前門,她暫時停下腳步,四下張望了一番,安靜的街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她把萬能鑰匙插進鎖孔裏,輕輕扭轉了一下。伴隨著哢嗒的響聲,她察覺到了危險。事情有些不太對勁,屋裏的東西被人挪動過——一個陰影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隔壁那間被店主遺棄了好幾個月的小酒館裏傳來了叮叮當當的金屬聲。

她緩緩轉過身來,凝視著漆黑、安靜的街道。周圍停放著她未曾發現的卡車,從少數幾家淒慘的小咖啡館裏透出來的三角形燈光映照在人行道上;在燈光的照耀下,士兵們變成了纖瘦的黑影,來回地移動著。一種逃亡的氛圍充斥著這個昔日裏熱鬧非凡的社區。

街道的對面,一盞沒有打開的路燈立在那裏,旁邊還靠著一個幾乎比周圍的夜色還要濃黑的影子。

是他在那裏。她心裏清楚,即便她看不到他。

她緩緩走下樓梯,心裏依舊保持著警惕,小心翼翼地一次只邁一步。她確信自己能夠聽到他在不遠處呼吸著,注視著她。她本能地預料到他會憂心忡忡地等待她的歸來。

“蓋坦。”她輕輕喚了一聲,聲音出口時還帶著幾分試探,試圖抓住他,“你這幾個月一直都在跟著我。為什麽?”

什麽動靜也沒有,她身邊刺骨的冷風吹動著沉默。

“過來。”她懇求道,微微擡起了自己的下巴。

依舊什麽動靜也沒有。

“現在又是誰沒有準備好呢?”她問道。這樣的沉默有些傷人,但她能夠理解。在他們所要面對的風險面前,愛情也許是所有選擇中最危險的一個選項。

或許她錯了。他並不在這裏,永遠也不曾注視過她、等待過她。也許她只不過是一個傻姑娘,孤零零地站在空蕩蕩的街頭,對一個不想要她的男人心存渴望。

不。他就在那兒。

這一年的冬天比去年的還要糟糕。一位憤怒的神明用鉛灰色的天空和墜落的雪花猛攻著歐洲。日復一日,再復一日。對於一個已然變得荒涼而又醜陋的世界來說,這樣的寒冬無疑是殘忍地雪上加霜。

和占領區的許多小城鎮一樣,卡利沃也變成了一座絕望的孤島,仿佛與世隔絕,村民們對於周圍的世界發生了什麽知之甚少。在生存都變得如此艱辛的情況下,也沒有人有時間會鉆研傳單、尋求真相。他們只知道自從美國人參戰以來,納粹們開始變得愈加憤怒和吝嗇。